雪清瀾跪坐在帳篷內的毛氈上，雙手緊握成拳放在膝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帳篷外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母親柳如煙躺在旁邊的毛皮褥子上，呼吸微弱而不規律，額頭上敷著的濕布已經被體溫蒸得半干。
帳簾被猛地掀開，刺眼的陽光傾瀉而入，雪清瀾不得不瞇起眼睛。一個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入口處，輪廓邊緣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宛如一尊神像降臨凡間。
“站起來。“來人用生硬的中原話命令道，聲音低沉如悶雷滾動。
雪清瀾強忍腳踝的疼痛，扶著帳篷支柱緩緩起身。當她的眼睛適應了光線后，終于看清了這位草原族長的全貌——赫連朔比想象中還要高大，肩膀寬闊得幾乎能擋住整個帳門。他穿著一件深褐色的皮甲，腰間別著一把鑲嵌紅寶石的彎刀，刀鞘上復雜的紋路顯示出這不是普通武器。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在陰影中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琥珀色，此刻正冷冷地審視著她，像鷹隼盯著獵物。
“名字。“赫連朔開門見山。
雪清瀾深吸一口氣，按照中原禮節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小女子姓雪，名清瀾。這是家母柳氏。“她的聲音輕柔，卻刻意保持著平穩，不讓自己顯露出太多恐懼。
赫連朔對她行禮的舉動皺了皺眉，顯然不習慣這種繁復的禮節。他大步走進帳篷，皮靴在毛氈上留下清晰的腳印，最終停在柳如煙身旁。沒有任何預兆，他單膝跪下，粗魯地翻開柳如煙的眼皮查看，動作熟練得像是經常處理傷員。
“她怎么傷的？“赫連朔頭也不抬地問。
雪清瀾的喉嚨發緊：“在...在來的路上遇到狼群，母親為保護我...“
“不是這個。“赫連朔打斷她，手指輕輕按在柳如煙肩膀處的一大片淤青上，“這是新傷，不超過一天。“
雪清瀾的心跳加速了。這位族長不僅會說中原話，觀察力還如此敏銳。“是...是部落的戰士...“她斟酌著詞句，既不想說謊激怒赫連朔，又不敢直接指責他的族人，“他們可能誤會了我們的來意...“
赫連朔冷笑一聲，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托雷說他只是輕輕推了一下。“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雪清瀾，“你最好說實話。“
帳篷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雪清瀾能感覺到赫連朔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那不是刻意為之的氣勢，而是長期手握生殺大權的人自然流露的威嚴。她曾見過父親審問犯人時的樣子，但眼前這位草原族長給人的壓力要大十倍不止。
“那位戰士...“雪清瀾的指尖開始微微顫抖，“他想...他想對我無禮，母親阻攔，他就用刀柄...“
赫連朔的眼神驟然變冷，琥珀色的瞳孔收縮如針尖。雪清瀾下意識后退半步，生怕自己的話激怒了他。但出乎意料的是，赫連朔只是轉身朝帳外喊了一個名字，隨即剛才那個滿臉橫肉的壯漢低著頭走了進來。
“族長...“壯漢——想必就是托雷——用草原話說了幾句，語氣中帶著辯解。
赫連朔沒等他說完，突然一拳擊在托雷腹部。這一拳又快又狠，壯漢悶哼一聲跪倒在地，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赫連朔揪住他的衣領，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草原話，聲音很輕卻充滿威脅。托雷連連點頭，最后幾乎是爬著出了帳篷。
雪清瀾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赫連朔轉身時，她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腳跟碰到了身后的矮桌。
“害怕了？“赫連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就是草原的規矩。我的族人冒犯了你，我已經懲罰了他。但現在...“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雪清瀾咽了口唾沫：“族長請問。“
“你們從中原哪里來？“
“洛...洛陽。“
“為什么來草原？“
雪清瀾早已準備好說辭：“家道中落，仇家追殺，不得已...“
赫連朔突然逼近一步，近得雪清瀾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皮革、馬匹和鐵銹的獨特氣息：“撒謊。“他冷冷地說，“洛陽到赫連部落要穿越整個漠北，兩個弱女子怎么可能活著走這么遠？“
雪清瀾的心跳幾乎停滯。她沒想到赫連朔對中原地理如此了解。“我們...我們先是乘船沿河北上，然后...“
“夠了！“赫連朔一聲暴喝，雪清瀾嚇得渾身一顫，“我要聽實話！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潛入我的領地？“
雪清瀾的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她知道再敷衍下去只會激怒這位可怕的族長，但真相更加危險。“族長明鑒，“她額頭抵在粗糙的毛氈上，“我們確實是從洛陽逃出來的。父親...父親獲罪處斬，全家女眷本應充為官奴，母親帶著我連夜逃出...一路隱姓埋名，最后不得已才...“
赫連朔沉默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松動。雪清瀾不敢抬頭，只能聽到他皮靴踩在毛氈上的輕微聲響，時近時遠，仿佛猛獸在籠中踱步。
“抬起頭來。“赫連朔突然命令道。
雪清瀾緩緩直起身子，卻不敢與他對視，目光只停留在他胸前的狼頭紋飾上。
“看著我。“赫連朔的聲音不容抗拒。
雪清瀾不得不抬頭，直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近距離看，那眼睛更像融化的黃金，美麗而危險。她突然意識到，赫連朔比她想象中年輕，可能不到三十歲，但眼角的紋路和眉間的豎紋顯示出遠超年齡的滄桑與威嚴。
“你父親叫什么？犯了什么罪？“赫連朔繼續追問。
“先父雪明遠，曾任禮部侍郎。“雪清瀾的聲音輕如蚊吶，“罪名是...私通外敵...“
赫連朔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禮部侍郎雪明遠...“他似乎在回憶什么，“什么時候的事？“
“三個月前。“
帳篷內陷入沉默。赫連朔走到一旁的水盆前，舀了一瓢水大口喝下，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水珠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皮甲上，留下深色的痕跡。雪清瀾仍跪在原地，膝蓋已經開始發麻，但她不敢擅自起身。
“你母親需要薩滿的治療。“赫連朔突然說道，背對著她，“但赫連部落不救來歷不明的人。“
雪清瀾的心一沉。她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不顧膝蓋的疼痛，她以最標準的姿勢向赫連朔行了一個大禮，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求族長開恩！我母親舊疾纏身，經不起耽擱了。只要族長肯救她，清瀾愿做牛做馬報答！“
她的聲音哽咽了，淚水滴落在毛氈上，形成深色的圓點。這是她逃亡以來第一次在人前落淚，連被追兵砍傷手臂時都沒哭過一聲。
赫連朔轉過身，看著這個匍匐在地的中原女子。她的姿態如此卑微，語氣如此懇切，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奇怪的優雅，像是骨子里與生俱來的東西。更讓他意外的是，她求情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母親。在草原上，親情固然重要，但面臨生死時大多數人還是會先考慮自己。
“起來。“赫連朔的聲音依然冷硬，但語氣已經緩和了些。
雪清瀾緩緩直起身子，額頭因剛才的磕碰而泛紅，幾縷發絲粘在濕潤的臉頰上。她不敢抬手整理，只能任由它們礙事地掛在眼前。
赫連朔突然伸手，粗糲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額頭，擦去上面的塵土。這個意外的動作讓雪清瀾屏住了呼吸，眼睛微微睜大。赫連朔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驚到了，迅速收回手，轉身走向柳如煙。
“你母親除了肩膀的傷，還有什么病？“他問道，聲音恢復了公事公辦的冷靜。
雪清瀾趁機用袖子擦了擦臉：“母親有心痛病，受驚或勞累就會發作。從洛陽逃出來后已經發作了兩次，這次最嚴重...“
赫連朔點點頭，掀開蓋在柳如煙身上的毛皮。雪清瀾下意識想阻止，又硬生生忍住。在草原人眼里，中原男女大防的規矩大概很可笑吧。
柳如煙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嘴唇蠕動著似乎在說什么。赫連朔俯身去聽，眉頭漸漸皺起。雪清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母親在昏迷中經常會說些胡話，有時會泄露不該說的信息。
“玉...玉璽...“柳如煙的聲音細若游絲，“一定要...保護好...“
雪清瀾的血液瞬間凝固。她急忙上前：“母親又開始說胡話了...“
赫連朔直起身，眼神變得銳利如刀：“玉璽？“
“母親神志不清，常常念叨些舊物...“雪清瀾強自鎮定，卻感到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赫連朔沒有追問，但他的眼神告訴雪清瀾，這件事沒這么容易搪塞過去。他轉身走向帳門，掀開簾子對外面說了幾句草原話。不一會兒，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走了進來，身上掛滿各種奇怪的飾物，叮當作響。
“薩滿會治療你母親。“赫連朔簡短地說，“你，跟我來。“
雪清瀾猶豫地看了一眼昏迷的母親。老薩滿已經開始從隨身皮囊中取出各種草藥和法器，口中念念有詞。
“她是最好的醫者。“赫連朔看出她的擔憂，“你母親在她手上比在你手上更安全。“
雪清瀾只好跟著赫連朔走出帳篷。外面的陽光刺得她瞇起眼，過了幾秒才適應。她驚訝地發現，帳篷外圍了一圈好奇的部落族人，有男有女，還有孩子從大人腿間探出頭來張望。看到他們出來，人群立刻安靜下來，自動讓出一條路。
赫連朔大步向前走，雪清瀾小跑著才能跟上。她的腳踝還在疼，但不敢出聲抱怨。族人們的目光如芒在背，有好奇的，有敵意的，也有純粹看熱鬧的。她低下頭，盯著赫連朔的靴跟，盡量不去理會那些視線。
他們來到中央的大帳前，守衛立刻行禮掀開帳簾。帳內的陳設比雪清瀾想象的精致許多——地上鋪著色彩斑斕的地毯，矮桌上擺著金銀器皿，甚至還有幾件明顯來自中原的瓷器。最引人注目的是帳壁上掛著一把巨大的弓，通體漆黑，兩端鑲著象牙。
赫連朔在一張鋪著虎皮的矮榻上坐下，示意雪清瀾也坐。她選擇了最標準的跪坐姿勢，腰背挺直，雙手交疊置于膝上。這個姿勢她從小練習，即使現在疲憊不堪也能保持優雅。
“現在，我們好好談談。“赫連朔給自己倒了杯馬奶酒，卻沒有給雪清瀾的意思，“關于那個玉璽。“
雪清瀾的指尖微微顫抖：“族長明鑒，那只是母親的胡話...“
赫連朔突然將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我最后警告一次，不要對我撒謊。“他的聲音并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中原朝廷正在懸賞捉拿兩個攜帶重要物品逃亡的女子，賞金高得離譜。你覺得我會不會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
雪清瀾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沒想到消息傳得這么快，連草原部落都知道了。更糟的是，赫連朔顯然不是好糊弄的人。
“族長...“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如果我告訴您真相...您會把我們交出去嗎？“
赫連朔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慢啜飲著馬奶酒，銳利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她的臉。雪清瀾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這雙琥珀色眼睛的審視下。
“那要看你的'真相'有多真。“赫連朔最終說道，“赫連部落不懼中原朝廷，但也不會無緣無故招惹麻煩。“
雪清瀾深吸一口氣，知道已經到了絕境。她輕輕解開自己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一個隱秘的小口袋——這是她逃亡路上特意縫制的。從中取出一塊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物件，雙手捧著遞給赫連朔。
赫連朔接過，一層層揭開油布。當最后一塊布揭開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一方小巧精致的玉印，通體碧綠，頂部雕刻著盤龍，底部沾著些許朱砂，顯然經常使用。
“這是...“
“不是真正的玉璽。“雪清瀾輕聲解釋，“是先父私下仿制的...里面藏著一份名單...“
赫連朔翻轉玉印，果然發現底部有個幾乎看不見的機關。輕輕一按，玉印從中間分開，露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
“父親發現朝中有人私通北漠部落，準備聯合謀反。“雪清瀾的聲音越來越低，“他暗中調查，將證據藏在這里...還沒來得及上奏，就被...“
“滅口了。“赫連朔冷冷地接上她的話。
雪清瀾點點頭，淚水再次涌上眼眶。她急忙低頭掩飾，不想在赫連朔面前顯得軟弱。
赫連朔仔細檢查了玉印和絲絹，然后原樣包好還給她：“收起來吧。“
雪清瀾驚訝地抬頭：“您...您不要？“
“我要這個做什么？“赫連朔冷笑，“赫連部落不參與中原的權力游戲。但...“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危險，“如果讓我發現你還有隱瞞...“
“沒有！絕對沒有！“雪清瀾急忙保證，“這就是全部了...“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布日古德匆匆進來，在赫連朔耳邊低語幾句。赫連朔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起身就往外走。
“待在這里。“他頭也不回地命令道，“外面有守衛，別想著逃跑。“
雪清瀾獨自坐在大帳中，終于松了口氣，整個人幾乎癱軟下來。她小心地將玉印重新藏好，手指仍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剛才的交鋒耗盡了她的全部勇氣，但至少，母親得到了救治的機會。
帳外隱約傳來喧嘩聲，似乎部落里發生了什么緊急事件。雪清瀾好奇地望向帳門，但不敢擅自出去查看。她揉了揉疼痛的腳踝，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眼皮越來越沉，雪清瀾不知不覺靠在矮桌上睡著了。夢中，她又回到了洛陽雪府的梅園，父親在教她寫字，母親在一旁彈琴...陽光透過梅枝斑駁地灑在宣紙上，溫暖而安寧...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熟睡時，赫連朔曾回來看過一眼。他站在帳門口，望著這個在睡夢中仍緊皺眉頭的異族女子，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