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過帳篷頂部的縫隙灑落進來，在毛氈地面上勾勒出細碎的光斑。雪清瀾睜開眼，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身下不是她熟悉的雕花木床，而是鋪著獸皮的簡易床榻；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牲畜和煙火的氣息，而非雪府慣用的沉水香。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逃亡、追殺、草原、赫連部落...雪清瀾猛地坐起，顧不上眩暈，急忙看向身旁。母親柳如煙安靜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勻，臉色比昨天好了許多。老薩滿的藥顯然起了作用。

帳篷外傳來腳步聲，接著簾子被掀開，一個圓臉草原少女端著木盤走了進來?？吹窖┣鍨懶蚜?，她露出樸實的笑容，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道：“吃，早食?！?/p>

木盤上擺著一碗奶白色的糊狀物、幾塊干肉和一杯冒著熱氣的液體。雪清瀾接過木盤，向少女點頭致謝：“多謝姑娘。請問我母親...“

少女搖搖頭表示聽不懂，只是指了指柳如煙，又指了指帳篷外，做了個喝藥的動作。雪清瀾猜測她的意思是有人會來給母親送藥。

少女退出后，雪清瀾小心地嘗了嘗那碗白色糊狀物——是某種谷物和奶混合煮成的粥，味道寡淡但能充饑。熱飲則是帶著咸味的奶茶，初嘗怪異，但幾口下去竟覺得回味悠長。

剛用完早食，老薩滿就帶著藥箱來了。她檢查了柳如煙的傷勢和脈搏，然后從藥箱中取出幾味草藥搗碎，混入熱水制成藥汁。雪清瀾注意到其中一些藥材與中原醫者使用的相似，只是配伍方法不同。

“讓我來吧?！把┣鍨懡舆^藥碗，輕輕托起母親的頭，小心地喂她喝藥。柳如煙在昏迷中本能地吞咽著，眉頭微微皺起，似乎覺得藥苦。

老薩滿觀察著雪清瀾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她用草原話說了幾句，見雪清瀾聽不懂，便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柳如煙會好起來的。

“多謝婆婆?！把┣鍨懶辛艘粋€中原的萬福禮，老薩滿笑著擺擺手，顯然對這種繁復禮節感到新奇。

老薩滿離開后，雪清瀾開始仔細打量這個臨時居所。帳篷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凈，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氈，角落里堆放著幾床被褥。中央有個小火塘，此刻沒有生火。一側掛著水囊和一些干糧，看來是為她們準備的。

雪清瀾輕手輕腳地走到帳門前，掀開一條縫隙向外張望。兩個腰佩彎刀的戰士站在不遠處，顯然是派來“保護“——或者說看守——她們的。更遠處，部落的生活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婦女們在擠奶、制酪，男人們照料馬匹，孩子們追逐打鬧。一派祥和景象，與她想象中的野蠻部落大相徑庭。

正當她看得出神，一陣騷動從部落中央傳來。人群自動分開，赫連朔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他今天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袍子，腰間依然佩著那把紅寶石彎刀，黑發用一根皮繩隨意束在腦后，在晨光中如同草原上的神祇般醒目。

雪清瀾下意識地縮回帳內，心跳突然加速。這位族長給她的感覺太過復雜，既威嚴又危險，像一匹難以馴服的野馬，讓人既想靠近又本能地畏懼。

腳步聲停在帳外，接著簾子被掀開，赫連朔低頭走了進來。帳篷頓時顯得狹小了許多，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族長。“雪清瀾立刻行禮，額頭幾乎碰到膝蓋。

赫連朔沒有回應她的禮節，徑直走到柳如煙身邊查看情況?！八_滿怎么說？“他開門見山。

“說母親情況好轉，但還需要休養?！把┣鍨懕３止Ь吹淖藨B，不敢抬頭。

赫連朔輕哼一聲，在帳篷內踱了幾步，最后停在火塘邊?！澳銈兛梢詴簳r留下，“他的聲音依然冷硬，“但有幾個條件?！?/p>

雪清瀾終于抬起頭，等待他繼續。

“第一，不得離開指定區域。第二，不得與族人過多交談。第三，“赫連朔的琥珀色眼睛直視她，“有任何異常舉動，立刻驅逐?！?/p>

雪清瀾抿了抿嘴唇。這些限制比她預想的嚴格，但眼下別無選擇?！爸斪褡彘L吩咐?！八p聲應道，然后又猶豫地補充，“只是...母親需要一些特殊藥材...“

“需要什么告訴薩滿。“赫連朔打斷她，“還有問題嗎？“

雪清瀾鼓起勇氣：“族長，我們母女流落至此，身無長物。若族長不嫌棄，清瀾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以報收留之恩?！霸谥性隹投粍谧魇菢O失禮的行為。

赫連朔似乎被她的提議弄得愣了一下，隨即冷笑：“你能做什么？繡花？彈琴？“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諷。

雪清瀾的臉頰微微發熱。確實，她從小學習的琴棋書畫在草原上毫無用處?！拔铱梢詭兔φ樟蟼?，或者...“

“不必。“赫連朔干脆地拒絕，“老實待著就是最好的報答。“

雪清瀾垂下眼睛，不再多言。赫連朔又看了她一眼，轉身準備離開。

“族長！“雪清瀾突然叫住他，“還有一事相求...能否借些筆墨紙硯？“

赫連朔回頭，眉頭緊鎖：“要這些做什么？“

“記錄藥方和病情?！把┣鍨懓胝姘爰俚鼗卮?，“也為母親抄些佛經祈福?！?/p>

赫連朔盯著她看了幾秒，似乎在判斷這個請求的真實性?！安菰喜挥眠@些。“他最終說道，“我會讓人找找商隊留下的貨物中有沒有?！?/p>

“多謝族長?！把┣鍨懺俅涡卸Y，這次赫連朔已經大步走出帳篷。

聽著遠去的腳步聲，雪清瀾長舒一口氣。與赫連朔交談就像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戰戰兢兢。她回到母親身邊，用濕布輕輕擦拭她的額頭和手臂。柳如煙的體溫已經降下來，但仍在昏迷中偶爾囈語，大多是些斷斷續續的詞語，雪清瀾只能輕聲安撫。

午后，那個圓臉少女又來了，這次帶來了一些干凈衣物——樸素的草原女性服飾。她比劃著示意雪清瀾換上。中原的衣裙確實已經破爛不堪，雪清瀾道謝后換上了草原服裝。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感覺十分陌生。

少女好奇地看著雪清瀾將長發挽成中原式樣的發髻，眼中滿是新奇。她指了指自己，說了個詞：“其其格?！?/p>

雪清瀾明白這是在自我介紹，于是也指了指自己：“雪清瀾?！?/p>

“雪...清...瀾...“其其格費力地重復著，發音古怪卻充滿善意。她又指了指柳如煙，投來詢問的目光。

“我的母親，柳如煙。“雪清瀾放慢語速說道。

其其格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草原話，見雪清瀾一臉茫然，便拉著她的手向外走。雪清瀾猶豫地看了眼母親，其其格做了個“很快回來“的手勢，她才勉強跟上。

帳篷外，兩個守衛看了她們一眼，沒有阻攔。其其格帶著雪清瀾穿過幾頂帳篷，來到一處空地。幾個草原婦女正在那里加工奶制品，看到雪清瀾都露出好奇的目光。其其格大聲說了幾句，婦女們友善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還端來一碗酸奶遞給雪清瀾。

“謝、謝謝?！把┣鍨懡舆^碗，小口品嘗。酸奶酸甜濃郁，與中原的風味截然不同。

婦女們開始教她一些簡單的草原話，主要是日常用品的名稱。雪清瀾學得很快，不時糾正自己的發音，引來陣陣善意的笑聲。就在氣氛逐漸融洽時，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了她們。

“其其格！誰讓你帶外人來這里了？“

眾人回頭，只見一個身著華麗皮袍的中年婦女大步走來，臉上寫滿不悅。婦女們立刻收斂笑容，低頭干活。其其格畏縮地行了個禮，小聲說了幾句。

“中原人都是狡猾的狐貍，“中年婦女用帶著口音的中原話說道，顯然是說給雪清瀾聽的，“族長好心收留你們，你們就該老老實實待著，別到處打探?！?/p>

雪清瀾的臉刷地紅了，手中的碗差點掉落。她放下碗，行了一個標準的中原禮：“夫人教訓的是，清瀾這就回去?！?/p>

中年婦女——后來雪清瀾才知道她是部落的二夫人，赫連朔的叔父之妻——冷哼一聲，轉身離去。其其格抱歉地看著雪清瀾，護送她回到帳篷。

這次小小的外出讓雪清瀾明白，赫連朔的族人對他收留中原人并不全都歡迎。她坐在母親身邊，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在草原上，她是個異類，一舉一動都被人用懷疑的眼光審視。

傍晚時分，帳篷外突然傳來孩子的哭鬧聲和大人焦急的呼喊。雪清瀾掀開簾子一角，看到不遠處一群人圍在一起，中間一個草原婦女抱著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男孩面色通紅，正在劇烈咳嗽和嘔吐。

守衛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其中一人甚至跑過去查看情況。雪清瀾猶豫片刻，還是走出了帳篷。人群中央，男孩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嘴唇開始發紫。老薩滿被請來了，正在檢查，但情況似乎不妙。

“是喉痹！“雪清瀾脫口而出。她認出這是中原常見的小兒急癥，若不及時處理會窒息而亡。

眾人驚訝地看向這個突然開口的中原女子。雪清瀾顧不得解釋，快步上前：“我能治！“她比劃著自己的喉嚨，又指向男孩。

老薩滿猶豫地看向男孩的父母。男孩的父親——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懷疑地盯著雪清瀾：“中原女人懂什么醫術？“

“求求你們，再耽擱就來不及了！“雪清瀾急得聲音都變了調。男孩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小臉已經憋得發青。

就在僵持之際，一個威嚴的聲音從人群后方傳來：“讓她試試。“

人群自動分開，赫連朔大步走來。他的表情依然冷峻，但眼神中有種奇特的光芒?！澳阌邪盐眨俊八苯訂栄┣鍨?。

“八成把握。“雪清瀾實話實說，“我外祖父是太醫，教過我治喉痹的急救法。“

赫連朔點點頭，對男孩父母說了幾句草原話。父親不情愿地讓開位置，母親則含淚將孩子遞給雪清瀾。

雪清瀾接過男孩，讓他俯臥在自己膝蓋上，用特定手法拍打他的背部。同時，她向老薩滿要了一根細骨針和酒。用酒消毒后，她小心翼翼地用骨針刺激男孩喉嚨附近的幾個穴位。

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一幕。赫連朔站在一旁，目光如炬，手按在刀柄上，似乎隨時準備應對可能的意外。

幾分鐘后，男孩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塊粘稠的痰液從口中吐出，隨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蘼暫榱劣辛?，說明呼吸已經通暢。人群發出一陣驚嘆，男孩母親激動地抱過孩子，不停向雪清瀾道謝，盡管語言不通。

雪清瀾松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被汗水浸透。她向老薩滿解釋了這種病癥的原理和預防方法，老薩滿若有所思地點頭，眼中流露出欽佩。

“你。“赫連朔突然開口，“跟我來?！?/p>

雪清瀾忐忑地跟著赫連朔來到他的大帳。帳內陳設依舊，但多了個木盒放在矮桌上。赫連朔示意她坐下，然后打開木盒，里面竟是一套筆墨紙硯，雖然質量粗劣，但在草原上已屬難得。

“商隊留下的。“赫連朔簡短地說，“你說會記錄藥方？“

雪清瀾沒想到他真會記得這個請求，一時不知如何回應?！笆?..是的。還有...“

“還有什么？“

“若族長允許，我可以將一些中原常用藥方抄錄下來，供薩滿參考。“雪清瀾小心翼翼地提議，“比如今日的喉痹急救法...“

赫連朔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問道：“你外祖父真是太醫？“

雪清瀾點頭：“外祖父曾任太醫院副使，專攻小兒科。我小時候常去他府上玩，學了些皮毛。“

“為什么幫我們？“赫連朔的問題直截了當，“你大可以袖手旁觀。“

雪清瀾沒想到他會這么問，思索片刻才回答：“醫者仁心，治病救人不分族類。況且...“她頓了頓，“族長收留我們母女，這份恩情清瀾銘記于心?！?/p>

赫連朔的表情微微松動，但很快又恢復冷硬。“你可以抄錄藥方，“他最終說道，“但每張方子都要先給我過目。“

“遵命?！把┣鍨懝Ь磻?。

赫連朔站起身，示意談話結束。雪清瀾正要告退，突然聽到他問：“那個玉璽，到底是什么？“

雪清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想到赫連朔會突然重提此事。“只是...只是家父的私印...“

赫連朔冷笑一聲，顯然不信，卻沒有繼續追問?！澳憧梢宰吡恕！八尺^身去，聲音冷淡，“記住我說的限制?！?/p>

雪清瀾捧著筆墨紙硯回到帳篷，發現母親已經醒了，正虛弱地靠在氈墊上?！盀憙?..“柳如煙的聲音細若游絲，“這是哪兒？“

“母親！“雪清瀾驚喜地撲到床前，“您終于醒了！我們在赫連部落，是赫連族長收留了我們?！?/p>

柳如煙的眼神有些渙散，似乎還沒完全清醒：“赫連...部落...“突然，她抓住雪清瀾的手，力道大得驚人，“玉璽...玉璽還在嗎？“

雪清瀾急忙點頭：“在的，女兒保管得很好。“她壓低聲音，“母親放心，赫連族長雖然知道一些，但沒再追問?！?/p>

柳如煙松了口氣，又陷入昏睡。雪清瀾為她蓋好被子，然后坐在一旁開始研磨墨汁。她需要記錄下今天治療喉痹的方法，還有記憶中其他可能用到的藥方。也許，這是她在草原上立足的第一步。

帳外，夕陽將草原染成金紅色。雪清瀾停下筆，望向遠方。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至少此刻，她和母親暫時安全了。至于赫連朔...那個充滿偏見的草原族長，或許有一天能看到中原人并非全是狡詐之徒。

而在中央大帳內，赫連朔正聽著布日古德匯報今日雪清瀾救治男孩的詳細經過。聽完后，他久久不語，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彎刀的刀柄。

“繼續觀察她們，“他最終下令，“特別是那個母親...她提到的'玉璽'，我總覺得不簡單?！?/p>

布日古德領命而去。赫連朔獨自站在帳內，目光落在矮桌上——那里放著一張雪清瀾今天匆忙中留下的藥方，字跡娟秀工整，如行云流水。他雖不懂中原文字，卻能看出這絕非普通人能寫出的字。

“太醫的外孫女...“他低聲自語，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