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草原,萬籟俱寂。雪清瀾跪坐在母親身旁,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芒,用濕布輕輕擦拭柳如煙滾燙的額頭。三天了,母親的高燒時退時起,始終未能完全好轉。老薩滿留下的草藥已經用完,雪清瀾不得不憑記憶中的藥方,將剩余藥材重新配伍。
帳篷外偶爾傳來巡邏戰士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說笑聲,提醒著她身處異族領地的事實。雪清瀾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將濕布重新浸入摻了草藥的涼水中。水已經換了三次,依然被母親的體溫蒸得溫熱。
“母親,喝點水吧。“雪清瀾小心地托起柳如煙的頭,將水碗湊到她干裂的唇邊。
柳如煙無意識地吞咽了幾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水順著嘴角流下,打濕了胸前的衣襟。雪清瀾連忙放下碗,用袖子擦拭母親的下巴和脖頸。這個曾經雍容華貴的官夫人,如今瘦得顴骨凸出,皮膚松弛,與記憶中那個總是端莊優雅的母親判若兩人。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雪清瀾輕聲呢喃,不知是在安慰母親還是自己。她解開柳如煙的衣領,用沾了藥水的布巾擦拭她的胸口和腋下,這是外祖父教過的退熱方法。
帳外傳來腳步聲,接著簾子被掀開,冷風夾雜著草香灌入帳篷。雪清瀾下意識用身體擋住母親,回頭看到其其格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走了進來。
“薩滿,新藥。“其其格用生硬的中原話說道,將藥碗遞給雪清瀾。
雪清瀾接過碗,感激地點點頭:“多謝。“她湊近聞了聞,辨認出其中有黃芩、柴胡等清熱解毒的藥材,還有幾種草原特有的草藥,氣味辛辣刺鼻。
其其格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蹲在一旁好奇地看著雪清瀾照顧母親。當雪清瀾將藥汁一勺一勺喂給柳如煙時,其其格突然伸手摸了摸柳如煙的額頭,然后搖搖頭,說了幾句草原話。
“熱...不退?“雪清瀾猜測著她的意思。
其其格點點頭,做了個喝酒的動作,又指了指藥碗,然后拍拍自己的胸口。
雪清瀾恍然大悟:“你是說,藥要大口喝才有效?“
語言不通的兩人靠手勢和表情勉強交流。最終,在其其格的示范下,雪清瀾扶起柳如煙,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然后將藥碗直接湊到她嘴邊,慢慢傾斜。這一次,柳如煙喝下了大半碗藥汁,比之前小口喂服效果好得多。
“多謝指點。“雪清瀾真誠地道謝。其其格靦腆地笑了笑,收拾好藥碗離開了。
帳篷再次恢復安靜,只剩下油燈偶爾發出的輕微爆裂聲和柳如煙不均勻的呼吸聲。雪清瀾將母親放平,為她蓋好被子,然后疲憊地靠在帳篷支柱上。三天來她幾乎沒有合眼,此刻眼皮沉重如鉛,但她不敢睡去,生怕母親有什么突發狀況。
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雪府的閨房。窗外是洛陽城的萬家燈火,屋內熏香裊裊,侍女輕手輕腳地為她梳頭更衣。父親剛從衙門回來,正在前廳與客人談笑風生...
“玉璽...小心...青影...“柳如煙的囈語將雪清瀾拉回現實。她猛地坐直身體,湊近母親:“母親,您說什么?“
柳如煙沒有回應,只是眉頭緊鎖,似乎在夢中經歷著什么可怕的事情。雪清瀾緊張地望向帳門,生怕有人聽見母親的夢話。赫連朔已經對“玉璽“二字表現出懷疑,若再聽到“青影“這個禁忌詞匯...
雪清瀾輕手輕腳地走到帳門前,掀開一條縫隙向外張望。月光如水,灑在靜謐的部落上。守衛依然站在不遠處,但似乎沒有注意到帳篷內的動靜。她松了口氣,正準備退回,卻突然瞥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的大帳陰影中——是赫連朔。他背對著月光,看不清表情,但雪清瀾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投向這里。
她慌忙放下帳簾,心跳如鼓。赫連朔為什么深夜還在外徘徊?他聽到了母親的囈語嗎?雪清瀾回到母親身邊,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在這個陌生的草原上,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謹慎和智慧。
柳如煙的呼吸漸漸平穩,雪清瀾探了探她的額頭,驚喜地發現溫度似乎降了一些。看來其其格帶來的新藥確實有效。她決定守到天亮,確認母親的熱度完全退下去。
為了保持清醒,雪清瀾開始整理所剩無幾的行李。她從貼身小衣中取出那方仿制玉璽,借著燈光仔細檢查。玉璽通體碧綠,頂部盤龍栩栩如生,底部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書,與真正的傳國玉璽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了一半。這是父親秘密請能工巧匠仿制的,為的是...
雪清瀾搖搖頭,不愿再想那些危險的往事。她小心地將玉璽藏回原處,又檢查了藏在鞋底夾層中的幾張銀票——這是她們最后的財產。逃亡路上,她不敢輕易使用這些可能暴露身份的銀票,現在更是毫無用處。在草原上,金銀遠不如一把好刀或一匹良馬值錢。
東方漸漸泛白,帳篷頂部的縫隙透進微弱的晨光。雪清瀾再次檢查母親的體溫,確認熱度確實退了,這才稍微放松緊繃的神經。她輕手輕腳地走到帳門前,再次向外望去——赫連朔已經不在那里了,部落開始蘇醒,婦女們忙著生火做飯,男人們準備放牧。
雪清瀾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決定趁母親熟睡時出去打些水來。她拿起水囊,向守衛點頭示意。守衛已經認識她,沒有阻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河邊已經有不少婦女在打水、洗衣。看到雪清瀾走近,她們停下交談,投來好奇的目光。雪清瀾學著她們的樣子蹲在河邊,將水囊浸入清澈的河水中。冰冷的河水讓她打了個寒顫,手指很快凍得通紅。
“中原女子,這樣打水不對。“一個年長的婦女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水囊示范,“要這樣,快進快出,不然沙子會進去。“
雪清瀾感激地點點頭,模仿著她的動作。其他婦女見狀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用草原話指導她,雖然聽不懂,但雪清瀾能從她們的表情和手勢中理解大意。很快,她打水的動作就像模像樣了,引來婦女們善意的笑聲。
回帳篷的路上,雪清瀾放慢腳步,好奇地觀察著部落的日常生活。一群孩子追逐打鬧著從她身邊跑過,完全不怕這個異族女子;幾個老人在帳篷前曬太陽,手里忙著編織或修理工具;更遠處,年輕的牧人們正在給馬匹梳毛,動作熟練而溫柔。
這一切與她從小聽聞的“草原蠻族“形象大相徑庭。這些人雖然生活方式粗獷,但并非毫無文明的野人。相反,他們有著自己獨特的文化和秩序,只是與中原截然不同罷了。
回到帳篷,柳如煙還在沉睡,但臉色好了許多。雪清瀾輕手輕腳地生起小火,將從老薩滿那里要來的幾味草藥放入鍋中煎煮。這是外祖父教她的退熱方子,配合草原藥材,效果應該更好。
藥香漸漸彌漫整個帳篷,雪清瀾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自從來到部落,她一直沒什么胃口,現在母親病情好轉,饑餓感突然襲來。正想著,其其格端著早餐掀簾而入——幾塊奶疙瘩、一碗酸奶和一張熱乎乎的餅。
“你,吃。“其其格將食物放在雪清瀾面前,然后好奇地看著鍋里的藥汁,“什么?“
“給我母親的藥。“雪清瀾解釋道,“中原的方子。“
其其格湊近聞了聞,皺起鼻子,說了幾句草原話。她突然拉起雪清瀾的手,指向帳外:“來,看。“
雪清瀾猶豫地看了眼熟睡的母親,其其格立刻明白了她的顧慮,拍拍胸脯表示會有人照看。雪清瀾這才跟著她走出帳篷。
其其格帶著她來到部落邊緣的一頂小帳篷前,里面傳來孩子的咳嗽聲。掀簾進去,雪清瀾看到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躺在毛皮上,小臉通紅,正是前幾天她幫忙救治的那個孩子。
“還不好?“雪清瀾摸了摸男孩的額頭,熱度不高,但咳嗽聲嘶啞,像是傷到了喉嚨。
其其格點點頭,做了個喝藥的動作。雪清瀾明白了,男孩的喉痹雖然當時緩解了,但后續治療沒跟上,導致喉嚨發炎。她蹲下身,輕輕掰開男孩的嘴查看喉嚨,果然紅腫得厲害。
“需要清熱解毒的藥。“雪清瀾自言自語,隨即想起什么,從腰間小袋中取出幾片干草藥——這是她從洛陽帶出來的最后一點金銀花。“泡水喝,一天三次。“她向男孩的母親比劃著解釋。
草原婦女半信半疑地接過草藥,這時老薩滿聞訊趕來。雪清瀾向她解釋了金銀花的功效,并用樹枝在地上畫出花的形狀。老薩滿眼睛一亮,從自己的藥囊中取出幾種草原草藥,與金銀花放在一起,說了幾句興奮的話。
“她說什么?“雪清瀾問其其格。
其其格努力用中原話解釋:“薩滿說...草...一樣...好...“
雪清瀾明白了,老薩滿認出了類似的本地草藥。兩人雖然語言不通,卻通過手勢和畫圖交流起醫術來。老薩滿對雪清瀾帶來的中原藥方很感興趣,而雪清瀾也驚訝地發現草原醫藥雖然粗獷,但某些方面效果奇佳。
正當兩人交流熱烈時,帳篷外突然安靜下來。雪清瀾回頭,看到赫連朔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陽光從他背后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帳內眾人立刻行禮,雪清瀾也匆忙站起,卻不小心碰翻了藥碗。
“族...族長。“她結結巴巴地行禮,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心虛。
赫連朔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最后落在雪清瀾身上:“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其其格帶我來看這個孩子,他的喉嚨...“
“我問過你能離開帳篷嗎?“赫連朔打斷她,聲音冷硬。
雪清瀾這才想起赫連朔設下的禁令,臉色頓時煞白:“對不起,我忘了...只是孩子病了...“
赫連朔沒再說什么,只是對老薩滿說了幾句草原話。老薩滿點點頭,拍拍雪清瀾的肩膀,似乎在為她求情。赫連朔的表情稍稍緩和,轉身走出帳篷。
雪清瀾匆忙向老薩滿和其其格道別,小跑著跟上赫連朔。他走得很快,雪清瀾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扭傷的腳踝又開始隱隱作痛。
“族長,我真的不是有意違反規定...“她氣喘吁吁地解釋。
赫連朔突然停下腳步,雪清瀾差點撞上他的后背。“那個孩子,“他頭也不回地問,“你能治好?“
“應該可以。喉痹急救只是第一步,后續需要清熱解毒、消腫止痛...“
“你懂醫術?“赫連朔轉過身,琥珀色的眼睛直視著她。
雪清瀾點點頭:“跟外祖父學過一些皮毛。“
赫連朔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這時,一個小戰士急匆匆跑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赫連朔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大步離去前丟下一句話:“回你帳篷去。晚上我會派人來取你說的藥方。“
雪清瀾愣在原地,不確定這是懲罰還是許可。但至少,赫連朔沒有直接將她驅逐出部落。她拖著疼痛的腳踝慢慢走回帳篷,發現母親已經醒了,正虛弱地靠在氈墊上。
“瀾兒...“柳如煙的聲音雖然微弱,但眼神已經清明許多。
“母親!“雪清瀾驚喜地撲到床前,“您感覺如何?“
“好多了。“柳如煙輕輕握住女兒的手,“這是哪里?那些人是誰?“
雪清瀾簡單解釋了她們如何在草原獲救,以及赫連部落的情況,當然略過了那些危險的細節。柳如煙聽完,若有所思:“赫連...可是當年與朝廷有過盟約的那個部落?“
“母親知道他們?“雪清瀾驚訝地問。
柳如煙點點頭:“你父親曾...“她突然住口,警惕地看了眼帳門,“總之,我們要小心。草原部落與中原關系復雜,不可輕信。“
雪清瀾正想問更多,帳外傳來喧鬧聲。她掀開簾子一角,看到一群戰士騎馬歸來,馬背上馱著不少獵物,看來是狩獵隊滿載而歸。部落里的人紛紛迎上去,歡聲笑語回蕩在草原上。
其其格不知何時出現在帳篷外,手里捧著一塊新鮮烤肉:“給,吃。“
雪清瀾感激地接過,分了一半給母親。柳如煙雖然胃口不佳,但還是勉強吃了幾口。肉烤得外焦里嫩,撒了草原特有的香料,風味獨特。
“其其格,“雪清瀾比劃著問,“今天是什么節日嗎?“
其其格搖搖頭:“狩獵...好...慶祝。“她努力用有限的中原話解釋,今天狩獵大獲成功,族長下令全族慶祝。
雪清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遠處,赫連朔正被戰士們圍在中央,他們高舉酒碗,似乎在向他敬酒。即使隔著這么遠,雪清瀾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領袖氣質——不怒自威,令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夜幕降臨,部落中央燃起巨大的篝火。歌聲、笑聲和鼓聲遠遠傳來,雪清瀾坐在帳篷里都能感受到那份歡騰。柳如煙吃過藥后又睡下了,雪清瀾則借著油燈的光亮,在粗糙的紙張上寫下治療喉痹的詳細方子,以及她能記起的其他常見病癥療法。
寫完后,她吹干墨跡,小心地卷起紙張。赫連朔說會派人來取,但她不確定具體時間。帳外的歡鬧聲越來越響,好奇心最終戰勝了謹慎。雪清瀾輕手輕腳地走到帳門前,掀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
篝火旁,草原男女正圍成一圈跳舞。他們的舞蹈與中原截然不同——奔放、熱烈、充滿力量感。女人們旋轉時裙擺飛揚,男人們跺腳擊掌,節奏強烈而原始。雪清瀾看得入神,不自覺地跟著音樂輕輕點頭。
“好看嗎?“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雪清瀾嚇得差點叫出聲。轉頭一看,赫連朔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和皮革味。
“族長!我...“雪清瀾慌亂地后退,差點被帳篷支柱絆倒。
赫連朔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微微皺眉。“藥方寫好了?“他直截了當地問,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窘迫。
“寫好了。“雪清瀾急忙轉身去取紙卷,借機擺脫那只令她心跳加速的大手。
赫連朔接過藥方,卻沒有立即離開。他的目光落在熟睡的柳如煙身上:“你母親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族長關心。“雪清瀾恭敬地回答,同時暗自警惕,生怕母親再說出什么夢話。
赫連朔點點頭,突然問道:“你幾天沒睡了?“
雪清瀾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我...記不清了。三四天吧。“
赫連朔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眼神中有種難以解讀的情緒。“今晚你可以睡個安穩覺。“他最終說道,“我會派人在外面守著,有事就叫他們。“
雪清瀾驚訝地抬頭,正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油燈的映照下,那雙眼不再像往常那般冷硬,反而泛著奇特的溫暖光澤,像是夕陽下的琥珀。
“多謝族長。“她輕聲道謝,不確定這份突如其來的關懷意味著什么。
赫連朔沒有回應,只是轉身掀開帳簾。在離開前,他停頓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明天開始,你可以自由在部落內活動。但不要靠近馬廄和武器庫。“
帳簾落下,赫連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雪清瀾呆立原地,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自由活動?這是禁令解除的信號嗎?還是另有什么目的?
帳篷外,慶祝的歌聲依然嘹亮,篝火的光芒透過毛氈映出搖曳的影子。雪清瀾輕輕躺到母親身邊,三天來第一次允許自己閉上眼睛。在墜入夢鄉前,她最后一個模糊的念頭是——那個草原族長,或許并不像表面那么冷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