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草原迎來了第一場暴雨。

雪清瀾站在帳篷門口，望著如注的雨幕。三天來，暴雨時斷時續，將原本溫順的小河變成了咆哮的猛獸。部落里的人們都閉門不出，只有偶爾幾個披著蓑衣的牧人匆匆走過，檢查牲畜的情況。

“瀾兒，把簾子放下吧，濕氣太重對您身體不好。“柳如煙在帳篷內輕聲提醒。經過半個月的調養，她的病情已經穩定，但草原多變的氣候仍讓她憂心忡忡。

雪清瀾放下帳簾，轉身回到火塘邊。帳篷內干燥溫暖，火塘上煮著一壺奶茶，散發出濃郁的香氣。這是其其格早上送來的，說是感謝雪清瀾教她做中原點心。

“雨再這樣下下去，河水會淹沒下游的草場。“柳如煙望著帳篷頂部不斷晃動的陰影，那是被風吹動的篷布。“部落可能要提前遷移了。“

雪清瀾給母親倒了碗奶茶：“赫連族長會安排好的。“她頓了頓，“母親，您似乎對草原部落很了解？“

柳如煙的手指在碗邊輕輕摩挲：“你父親在禮部時，負責過與草原各族的往來文書。“她的眼神飄遠，“那時赫連部落的老族長還在世，是個明事理的人...“

一聲尖銳的叫喊打斷了柳如煙的回憶。雪清瀾警覺地站起身，那聲音在雨聲中若隱若現，但其中的驚恐卻清晰可辨。

“出什么事了？“柳如煙緊張地問。

雪清瀾快步走到帳門前，掀開一條縫隙。雨幕中，幾個模糊的身影正向河邊狂奔，喊叫聲此起彼伏。她聽不清具體內容，但“孩子“和“水“這兩個詞反復出現。

“可能有孩子落水了！“雪清瀾轉身抓起一件皮襖，“我去看看！“

“瀾兒！外面雨這么大——“柳如煙的勸阻被關在帳內。雪清瀾已經沖進了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衫。雪清瀾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河邊跑去，皮襖在狂風中如同無物的旗幟。河邊已經聚集了一群人，他們指著湍急的河水大聲呼喊。

雪清瀾擠進人群，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河中央有個小小的身影在濁浪中時隱時現，是一只絕望的小手在拼命掙扎。岸邊幾個壯年男子正在脫外袍準備下水，但看著洶涌的河水又猶豫了。

“是巴圖家的卓力克！“一個婦女哭喊著，“他才六歲啊！“

雪清瀾認出了那個孩子——正是前幾天向她學做風車的小男孩之一，圓圓的臉蛋上總是掛著笑容。現在那張小臉在河水中蒼白如紙，隨時可能被卷入漩渦。

沒有多想，雪清瀾甩掉皮襖，踢掉鞋子，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縱身跳入河中。

刺骨的寒冷如千萬根鋼針扎入肌膚。雪清瀾倒吸一口氣，冰冷的河水立刻灌入口鼻。她拼命劃水，對抗著湍急的水流。在中原，她曾隨父親在江南水鄉住過一段時間，學會了些水性，但從未面對過如此兇險的水況。

“堅持住！卓力克！“她用草原話大喊，聲音被浪花打散。

孩子已經停止了掙扎，小小的身體隨著水流浮沉。雪清瀾奮力游去，一個浪頭打來，將她狠狠拍入水下。渾濁的河水中，她睜不開眼，只能憑感覺向記憶中孩子的位置游去。

肺部的空氣越來越少，就在她快要堅持不住時，手指碰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是孩子的衣袍！雪清瀾用盡全力抓住那小小的身體，雙腳猛蹬河底，沖出水面。

“抓住！“

岸上有人拋來一根長繩。雪清瀾一手抱住昏迷的孩子，一手去夠繩子，卻總是差那么一點。水流越來越急，她的力氣正在迅速流失。就在她即將脫手的瞬間，一個高大的身影躍入水中，幾下強健的劃水就來到她身邊。

“把孩子給我！“赫連朔的聲音在暴風雨中如雷貫耳。

雪清瀾毫不猶豫地將卓力克遞過去。赫連朔一手夾住孩子，一手抓住繩子，岸上的人立刻開始拉拽。雪清瀾試圖跟上，但雙腿突然抽筋，整個人被急流卷走。

“雪清瀾！“赫連朔的吼聲是她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后一個聲音。

黑暗。無盡的黑暗。

雪清瀾感覺自己漂浮在虛無中，時而寒冷刺骨，時而燥熱難當。模糊中，似乎有人在喂她喝苦藥，有人用粗糙的布擦拭她的身體，還有人在她耳邊用草原話急促地說著什么。

“...燒得太厲害了...“

“...肺里進了水...“

“...中原女人真不要命...“

聲音時遠時近，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氈。雪清瀾想睜開眼睛，想問問卓力克怎么樣了，但沉重的眼皮像被縫上了一般，怎么也抬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從黑暗的深淵中掙扎出來。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嚨火辣辣的疼痛，像是吞下了一團火炭。接著是全身肌肉的酸痛，連手指都沉重如鉛。

“水...“她嘶啞地擠出這個字。

立刻有人扶起她的頭，將一碗溫熱的水送到唇邊。雪清瀾小口啜飲，清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片刻舒緩。

“慢點喝。“是赫連朔的聲音，出奇地溫和。

雪清瀾努力聚焦視線，看到赫連朔坐在她床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帳篷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他渾身濕透，黑發貼在額前，還在滴水，顯然剛從那場驚險的救援中回來不久。

“卓力克...“雪清瀾急切地問。

“活著。“赫連朔簡短地回答，“薩滿說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雪清瀾長舒一口氣，又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赫連朔扶住她顫抖的肩膀，直到咳嗽平息。

“為什么？“他突然問，聲音低沉，“為什么冒險救一個與你無關的草原孩子？“

雪清瀾虛弱地笑了笑：“他...是我的朋友。他學做風車時...笑得很開心...“

赫連朔沉默地注視著她，目光復雜難解。水珠從他的發梢滴落，在獸皮被褥上留下深色的痕跡。

帳簾突然被掀開，一個高大的草原婦女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在雪清瀾床前，淚流滿面地說著草原話。雪清瀾認出她是卓力克的母親巴圖夫人。

“她說謝謝你救了她唯一的兒子。“赫連朔翻譯道，“她說從今以后，你就是她的親妹妹，有任何需要，她和她的家族都會赴湯蹈火。“

雪清瀾想坐起來，卻被巴圖夫人輕輕按住。這位健壯的草原婦女從懷中掏出一條精美的狼牙項鏈，親手戴在雪清瀾脖子上，然后又說了幾句充滿感情的話。

“這是她出嫁時母親給的護身符，“赫連朔繼續翻譯，“她說希望狼神保佑你早日康復。“

雪清瀾眼眶濕潤了，她輕輕握住巴圖夫人粗糙的手：“請告訴卓力克...等他好了...我再教他做新的玩具...“

赫連朔轉述后，巴圖夫人哭得更厲害了，她俯身擁抱了雪清瀾，然后對赫連朔行了個禮，匆匆離去，大概是回去照顧自己的孩子了。

帳篷內再次恢復安靜，只剩下雨滴拍打篷布的聲音和火塘中木柴燃燒的輕微爆裂聲。赫連朔站起身，背對著雪清瀾脫下濕透的外袍，露出里面緊貼身體的亞麻襯衣。寬闊的肩膀和結實的背部線條在濕布料下若隱若現，雪清瀾不自覺地移開視線。

“你差點送命。“赫連朔突然開口，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冷硬，“草原的河水不比你們中原的溫柔小溪。“

雪清瀾輕聲說：“值得。“

赫連朔轉過身，眉頭緊鎖：“為了一個前幾天還往你身上潑水的孩子？“

“孩子不懂事，但生命無價。“雪清瀾直視他的眼睛，“族長不也跳下去救我們了嗎？“

“我是族長，保護族人是我的責任。“赫連朔生硬地回答，“你不是赫連部落的人，沒有這個義務。“

雪清瀾微微一笑：“那族長為何要救我？“

赫連朔語塞，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他大步走到帳門前，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地說：“薩滿說你需要休息。明天我會派人來查看情況。“說完，他掀開帳簾走了出去，消失在雨幕中。

雪清瀾長舒一口氣，躺回枕上。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換了一身干凈的草原服飾，手臂上的青影衛標記再次暴露在外。赫連朔肯定看到了...他會怎么想？

帳篷外，雨聲漸小，但雪清瀾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赫連朔大步穿過部落，雨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與汗水混在一起。他需要這場冷雨的沖刷，需要讓刺骨的寒意冷卻他躁動的思緒。

那個中原女子...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帶著青影衛的標記，卻能為一個草原孩子舍命相救。她柔弱的外表下藏著怎樣的勇氣？她溫婉的言行中又掩蓋著怎樣的秘密？

赫連朔來到河邊，望著依舊洶涌的河水。就在幾個小時前，他親眼看到雪清瀾毫不猶豫地跳入這冰冷的急流，瘦弱的身軀在浪濤中時隱時現。那一刻，他心中有什么東西動搖了——多年來對中原人的偏見，對弱者的輕視，對陌生人的戒備...在那不顧一切的縱身一躍前，都顯得那么狹隘。

“族長。“布日古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卓力克醒了，薩滿說他已經脫離危險。“

赫連朔點點頭：“他家人怎么樣？“

“巴圖一家感激不盡。巴圖夫人甚至拿出了傳家寶送給那個中原女子。“布日古德猶豫了一下，“族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很多人改變了對那兩個中原女人的看法。“

赫連朔冷笑一聲：“就因為救了一個孩子？“

“不僅僅是這樣。“布日古德謹慎地選擇著詞語，“她明明不會游泳，卻敢跳進春汛的河里...這種勇氣，草原人最是敬重。“

赫連朔沒有回應。他知道布日古德說的沒錯。在草原上，勇氣是最受尊敬的品質，勝過財富、智慧甚至武力。雪清瀾今天的舉動，無疑贏得了許多族人的心。

“東部部落有消息嗎？“赫連朔突然轉變話題。

布日古德的表情立刻變得嚴肅：“探馬回報，他們正在集結兵力，至少有三百騎兵。“

“理由？“

“不明。但...“布日古德壓低聲音，“有傳言說他們受中原某勢力指使，要找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人。“

赫連朔的眼神變得銳利如刀。他望向河對岸，仿佛能看到遠方敵人營地的篝火。“加強巡邏，尤其是東側邊界。派幾個機靈的去東部部落打探虛實。“

布日古德領命而去。赫連朔獨自站在雨中，任憑冰冷的雨水打濕全身。東部部落的異動，中原勢力的介入，雪清瀾手臂上的青影衛標記...這些碎片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

夜幕降臨，雨終于停了。赫連朔回到大帳，脫下濕衣服，換上干凈的皮甲。他取出一張粗糙的羊皮紙，開始繪制東部部落可能的進攻路線。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躺在病榻上的中原女子——她蒼白的臉色，她虛弱的微笑，還有她救人時那決絕的一躍...

“該死！“赫連朔將炭筆重重拍在桌上。他需要集中精力在迫在眉睫的威脅上，而不是為一個中原女人分心。

帳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老薩滿的聲音：“族長，我可以進來嗎？“

赫連朔收起地圖：“進來。“

老薩滿佝僂著身子走進來，身上散發著草藥的味道。“那中原女子情況穩定了，“她直接說道，“但肺部受了寒，需要好好調養。“

赫連朔點點頭：“用最好的藥。“

老薩滿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已經用了。“她停頓片刻，“族長，關于她手臂上的標記...“

“你確定是青影衛的？“

“千真萬確。“老薩滿肯定地說，“三十年前，我在漠北見過同樣的標記。那些被標記的人，都是青影衛要追殺的叛逃者。“

赫連朔眉頭緊鎖：“所以她不是青影衛，而是被青影衛追殺的人？“

老薩滿點點頭：“而且能在青影衛追殺下活下來的人...絕不簡單。“

赫連朔沉思片刻：“繼續治療她，但派人暗中監視。特別是她母親...我總覺得那個女人知道更多。“

老薩滿離開后，赫連朔取出父親留下的那枚生銹箭頭，在手中反復摩挲。父親臨終前的囑托言猶在耳：“朔兒，赫連部落是我們的根，是我們的命。無論發生什么，都要以部落利益為重。“

而現在，部落可能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威脅。東部部落的挑釁，中原勢力的滲透，還有那兩個身份成謎的中原女子...作為族長，他必須做出最有利于部落的決定，即使那意味著...

赫連朔握緊箭頭，直到它深深刺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唯一清晰的是腦海中那個畫面——雪清瀾在湍急河水中奮力掙扎的身影，和她將孩子遞給他時那毫不猶豫的信任眼神。

帳外，一輪明月沖破云層，將清冷的光輝灑在雨后濕潤的草原上。赫連朔吹滅油燈，站在黑暗中，任憑月光勾勒出他孤獨而堅毅的輪廓。

明天，他將以族長的身份做出決定。但今晚，就讓他暫時作為一個普通人，為那個勇敢的中原女子默默祈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