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清瀾坐在帳篷前的矮凳上，瞇眼望著初春的陽光。距離那次冰河救人已經過去七天，她的肺部仍時不時隱隱作痛，但至少不再高燒不退。老薩滿的藥苦得讓人作嘔，效果卻出奇地好。
“雪姑娘，今天感覺如何？“其其格端著藥碗走來，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自從雪清瀾救了卓力克，部落里對她友善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好多了，謝謝。“雪清瀾接過藥碗，屏住呼吸一口氣喝干，然后做了個鬼臉，逗得其其格咯咯直笑。
“族長說，等你身體好些了，他想和你談談。“其其格壓低聲音，仿佛在透露什么重大秘密。
雪清瀾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族長有說什么事嗎？“
其其格搖搖頭：“但布日古德大人剛從東部回來，帶了些消息...“她突然住口，像是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我去看看你母親。“
雪清瀾望著其其格匆匆離去的背影，心沉了下去。東部部落...那是赫連部落的世仇。布日古德的偵查，赫連朔突然要見她...這些跡象都不太妙。
她站起身，慢慢走向河邊。春日的河水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溫順，清澈見底，完全看不出那日咆哮的模樣。河岸上，幾個婦女正在洗衣，看到雪清瀾走來，紛紛點頭致意——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禮遇。
“雪姐姐！“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小卓力克跑過來，臉蛋紅撲撲的，完全看不出曾與死神擦肩而過。“看我做的風車！“他驕傲地舉起一個歪歪扭扭的紙風車，雖然做工粗糙，卻在春風中歡快地旋轉著。
雪清瀾蹲下身，檢查他脖子上掛著的狼牙護身符——那是草原人相信能驅邪避災的寶物。“真棒！比我第一次做的好多了。“她真誠地稱贊道。
卓力克興奮地告訴她，所有小伙伴都羨慕他的中原風車，纏著他要學。“我能再教他們嗎，雪姐姐？“
“當然可以。“雪清瀾笑著摸摸他的頭，“等天氣再暖和些，我們大家一起做。“
卓力克歡呼著跑開了，去向他的小伙伴們宣布這個好消息。雪清瀾直起身，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旁邊的樹干穩住身體。
“薩滿說你需要再休息一周。“
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雪清瀾轉身，看到赫連朔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陽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他今天沒有穿慣常的皮甲，而是一件深藍色的草原長袍，腰間松松地系著一條銀帶，整個人看起來比平時少了幾分凌厲，多了些隨意。
“族長。“雪清瀾匆忙行禮，卻不小心扯到了尚未完全愈合的肋骨，疼得輕輕“嘶“了一聲。
赫連朔皺了皺眉：“跟我來。“
他轉身向部落中央走去，步伐比平時慢了些，似乎是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況。雪清瀾默默跟上，心里猜測著這次談話的目的。是東部部落的事？還是關于她手臂上的標記？亦或是...那個玉璽？
出乎意料的是，赫連朔沒有帶她去大帳，而是來到了部落邊緣一處僻靜的小山坡。這里視野開闊，可以俯瞰整個部落和遠處的草原，卻又足夠私密，不會被人偷聽。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鋪著毛毯，旁邊放著一個小火爐，爐上的銅壺正冒著熱氣。
“坐。“赫連朔指了指毛毯。
雪清瀾小心翼翼地坐下，看著赫連朔熟練地倒了兩杯熱氣騰騰的飲品。他遞給她一杯，雪清瀾接過，驚訝地發現竟是中原的綠茶——雖然茶葉粗劣，泡法也不對，但在草原上已是難得的奢侈品。
“商隊帶來的，“赫連朔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聽說中原人每天都喝這個。“
雪清瀾微笑點頭，雙手捧杯，小啜一口。水溫太高，茶葉泡得太久，苦澀得讓她差點皺眉，但她還是禮貌地說：“多謝族長。“
赫連朔盤腿坐在她對面，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為什么救我族人？“
這個直接的問題讓雪清瀾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她低頭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因為...那是條生命。“
“你差點送命。“赫連朔指出，“為一個前幾天還往你身上潑水的孩子。“
雪清瀾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孩子不懂事，但我知道失去親人有多痛苦。“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我父親常說，生命無分貴賤，都值得尊重。“
赫連朔沉默地啜飲茶水，似乎在思考她的話。“你父親，“他最終開口，“是禮部侍郎雪明遠？“
雪清瀾的手指驟然收緊，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也渾然不覺。“族長怎么知道？“
“我有我的消息渠道。“赫連朔放下杯子，“三個月前，雪明遠以私通外敵的罪名被處斬，全家女眷充為官奴。只有正妻和獨女下落不明。“他琥珀色的眼睛緊盯著她，“那就是你和你的母親。“
雪清瀾的臉色變得煞白，茶杯在手中微微顫抖。那些她拼命想忘記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父親被五花大綁押赴刑場，雪府被查封，她和母親在仆人幫助下連夜出逃...
“你們一路向北，穿越整個中原，最后來到草原。“赫連朔繼續道，“這不是普通的逃亡路線。你們在躲避什么？或者說...在尋找什么？“
春風拂過山坡，帶來遠處牧群的鈴鐺聲。雪清瀾深吸一口氣，將茶杯放在石頭上。“族長既然已經知道這么多，何不直接問您真正想知道的問題？“
赫連朔的眼睛微微瞇起：“那個玉璽。“
雪清瀾沒有立即回答。她拿起銅壺，重新泡了兩杯茶。這一次，她按照中原茶道的規矩——溫杯、洗茶、高沖低泡，動作優雅如行云流水。赫連朔靜靜地看著，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請用茶。“雪清瀾雙手奉上茶杯，姿態端莊如昔日在雪府待客。
赫連朔接過，學著她的樣子小啜一口。這一次，茶水溫潤適口，苦澀中帶著回甘。
“這不是真正的玉璽，“雪清瀾緩緩開口，“而是父親秘密仿制的。里面藏著一份名單——朝中與北漠部落勾結的大臣名錄。“
赫連朔的眉毛幾乎不可察覺地動了一下：“你父親為何要調查這個？“
“因為他發現有人正在策劃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陰謀。“雪清瀾的聲音低了下去，“北方大旱，流民四起，而朝中有人暗中與北漠部落勾結，準備里應外合，制造更大的混亂。“
“這對草原有什么影響？“
雪清瀾苦笑：“策劃者打算嫁禍給草原部落，挑起全面戰爭。屆時中原大軍壓境，遭殃的首先是邊境上的普通牧民。“
赫連朔的眼神變得銳利如刀：“證據呢？“
雪清瀾從貼身小袋中取出那個仿制玉璽，小心翼翼地遞給赫連朔。他接過，仔細端詳——碧綠的玉石上盤龍栩栩如生，底部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書，與真正的傳國玉璽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尺寸小了一半。
“按下龍眼。“雪清瀾指點道。
赫連朔依言按下，玉璽從中間分開，露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絲絹。他小心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還蓋著幾個紅色指印。
“這些是...“
“受賄官員的名單和供詞。“雪清瀾解釋道，“父親暗中調查多時，準備上奏皇上。但消息走漏...“
她沒有說完，但赫連朔已經明白了。政治斗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雪明遠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結局可想而知。
“為什么帶著它逃到草原？“赫連朔將玉璽還給她，“交給朝廷其他忠臣不是更合理？“
雪清瀾的笑容帶著苦澀：“我們不知道還能相信誰。名單上的某些人...地位極高。“她小心收好玉璽，“父親臨終前囑咐母親，一定要將證據帶到草原，交給赫連部落的族長。“
赫連朔猛地抬頭：“你父親認識我？“
“不，但他知道赫連部落是草原上最強大的部落之一，而且...“雪清瀾猶豫了一下，“他說赫連部落與中原有過盟約，是最不愿看到兩國開戰的。“
赫連朔站起身，走到山坡邊緣，背對著她望向遠方。春風吹動他的衣袍，勾勒出寬闊的肩膀輪廓。雪清瀾安靜地等待，小口啜飲已經變溫的茶。
“你父親是個聰明人。“赫連朔最終開口，聲音低沉，“但他低估了這件事的危險性。“他轉過身，眼神復雜，“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這個玉璽嗎？“
雪清瀾搖搖頭：“我們一路上換了四次身份，繞了無數彎路。母親和我幾乎不敢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天。“
赫連朔走回毛毯旁坐下，這次距離她近了些：“東部部落最近活動頻繁，布日古德帶回來的消息說，他們在尋找兩個中原女子。“
雪清瀾的呼吸一滯：“他們怎么會知道...“
“有人泄密。“赫連朔冷冷地說，“草原上也有貪婪的人，為金銀財寶出賣同胞。“
兩人陷入沉默。遠處，牧人們正驅趕著羊群返回部落，悠揚的牧歌隨風飄來，與此刻緊張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族長打算怎么處置我們？“雪清瀾終于問出這個盤旋在心頭已久的問題。
赫連朔沒有立即回答。他拿起銅壺，給兩人重新斟滿茶，動作出奇地耐心。“告訴我，“他反問道，“你手臂上的標記是怎么回事？“
雪清瀾的手一抖，茶水灑在裙子上。她沒想到赫連朔會突然轉變話題，更沒想到他居然認出了那個標記。“您...您知道這個標記？“
“青影衛的追殺標記。“赫連朔的聲音冷硬如鐵，“只有他們的目標才會被打上這種烙印。你父親一個文官，怎么會招惹上中原最神秘的刺客組織？“
雪清瀾的睫毛微微顫抖，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她將茶杯放回石頭，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像是在強迫自己保持鎮定。“因為...父親不只是文官。“
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赫連朔從未見過的光芒：“他曾經是青影衛的創立者之一。“
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讓赫連朔瞳孔微縮。雪清瀾繼續道：“二十年前，先皇密令父親組建一支秘密力量，專門處理那些不能公開解決的危機。這就是后來的青影衛。“
“后來呢？“
“后來先皇駕崩，新帝登基，青影衛逐漸被宰相一黨控制，變成了鏟除異己的工具。“雪清瀾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父親多次上書反對，結果被逐出核心。但他暗中保留了部分忠誠的成員，繼續調查宰相黨的罪行。“
赫連朔的眼中閃過一絲理解：“所以他掌握了那份名單后，立刻成為青影衛的頭號目標。“
雪清瀾點點頭，不自覺地撫摸著手臂上的標記：“三個月前，青影衛突襲雪府。父親為掩護我和母親逃走...自己留下斷后。“她的聲音哽咽了，“這個標記是他們留給我的'禮物'，說無論逃到哪里，青影衛都會找到我。“
赫連朔沉默地聽完，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但不容掙脫。他將她的袖子推上去，露出那個奇怪的傷疤——一個像是被刻意烙上去的符號，形如展翅的鷹隼。
“青影衛...“赫連朔低聲重復，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標記。他的手掌粗糙溫暖，與雪清瀾細膩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
雪清瀾沒有抽回手，只是輕聲問：“族長現在打算把我們交給青影衛嗎？“
赫連朔松開她，站起身走到山坡邊緣。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雪清瀾腳邊。“赫連部落不懼任何敵人，“他背對著她說，“無論是東部部落還是中原刺客。“
這不是直接的回答，但雪清瀾聽出了言外之意——至少目前，她們是安全的。
“謝謝您的茶。“赫連朔突然說道，轉身向山下走去，“明天我會派人來取你記下的藥方。“
雪清瀾愣在原地，不明白為何談話就這樣突然結束。她看著赫連朔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融入部落的暮色中。
收拾茶具時，雪清瀾發現赫連朔的杯子下面壓著一片薄薄的金屬——那是一把小巧鋒利的匕首，刀柄上纏著防滑的皮繩。她認得這種匕首，草原上的婦女常用來切割肉食或自衛。
這不是遺忘，而是故意留下的。一個無聲的信號，一個隱晦的保護。
雪清瀾小心地將匕首藏入袖中，緩步下山。夕陽將草原染成金紅色，遠處傳來牧人歸家的歌聲。她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但此刻，心中竟有一絲久違的安寧。
而在部落中央的大帳內，赫連朔正對著墻上的地圖沉思。布日古德站在一旁，等待族長的指示。
“加強東邊的巡邏，“赫連朔最終下令，“再派幾個機靈的去東部部落打探。我要知道他們到底集結了多少人，什么時候行動。“
“那兩個中原女人呢？“布日古德小心翼翼地問。
赫連朔沉默片刻：“暫時留在部落。多派兩個人暗中保護...和監視。“
布日古德領命而去。赫連朔獨自站在帳內，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父親留下的那枚箭頭。雪清瀾的故事有太多疑點，但又莫名地令人信服。她講述父親時的眼神，提到家族悲劇時強忍的淚水，都不像是偽裝。
更重要的是，她救卓力克時那奮不顧身的一躍——沒有經過算計的本能反應，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本質。
帳外，夜幕降臨，繁星點點。赫連朔吹滅油燈，站在黑暗中。他想起雪清瀾泡茶時優雅的動作，講述父親時眼中的光芒，還有她手腕上那個刺眼的青影衛標記...
這個中原女子身上背負的秘密和危險，可能遠超他的想象。作為族長，他應該保持警惕；但作為一個同樣失去過至親的人，他無法不對她的遭遇產生共鳴。
“雪明遠...“赫連朔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如果雪清瀾所言屬實，那么她父親用生命保護的不僅是一份名單，更是草原與中原之間脆弱的和平。
而這份和平，正是赫連部落賴以生存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