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草原上彌漫著不尋常的寂靜。赫連朔站在大帳中央的沙盤前，手指在代表部落各家族駐地的木塊間移動。油燈的光線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勾勒出如刀刻般的冷硬輪廓。

“托雷家族三十七帳，巴圖家族二十二帳，哈爾家族十九帳。“布日古德低聲匯報，“三家的戰士加起來超過一百五十人，都集結在西牧場邊緣。“

赫連朔的目光落在沙盤上一處狹窄的峽谷：“這里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是的，族長。“烏力吉的兒子巴特爾上前一步，“我假裝投靠他們，托雷說月圓之夜要借東部部落進攻的混亂，從這里突襲中央大帳。“

雪清瀾站在角落，聽著這些冰冷的戰術討論，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自從那晚她向赫連朔報告了二夫人的陰謀后，部落表面平靜，暗地里卻已劍拔弩張。赫連朔將她留在大帳，名義上是“協助整理情報“，實則是保護。

“雪姑娘。“赫連朔突然轉向她，“你說二夫人拿到了一瓶毒藥？“

雪清瀾點點頭：“那個中原人說...無色無味，半個時辰后發作。“

赫連朔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很好。“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個皮質水囊遞給布日古德，“明天正午，讓廚房'特意'為巡邏隊準備加料的馬奶酒，就用這個裝。“

布日古德會意地接過水囊，眼中閃爍著戰士即將出征的興奮。雪清瀾這才明白赫連朔的計劃——他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族長...“她鼓起勇氣開口，“那些被蒙蔽的族人...“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赫連朔打斷她，聲音出奇地溫和，“草原上的規矩很簡單：主謀必死，從者可恕。我不會濫殺無辜。“

他的眼神在火光中顯得格外深邃，像是能看透她的擔憂。雪清瀾微微點頭，不再多言。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確信，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是一位威嚴的族長，更是一個明辨是非的領袖。

“都去準備吧。“赫連朔一揮手，“子時出發，我要在黎明前結束這一切。“

眾人領命而去，帳內只剩下赫連朔和雪清瀾。油燈偶爾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在沉默中顯得格外刺耳。

“你留在這里。“赫連朔頭也不抬地說，手指輕撫腰間的彎刀，“烏仁圖雅會保護你。“

雪清瀾咬了咬下唇：“我不能做些什么嗎？那些被扣在叛徒營地的婦孺...“

赫連朔終于抬頭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如同融化的黃金：“你確定？這不是你們中原貴女的繡花游戲，會見血的。“

“我見過血。“雪清瀾直視他的眼睛，聲音輕但堅定，“我父親被押赴刑場那天，雪府門前的石板縫里全是血...我母親拉著我逃命時，我的繡鞋被染成了紅色。“

赫連朔的表情微微松動。他走到一個木箱前，取出一把精致的匕首遞給她：“跟著老薩滿，別逞強。如果...如果我回不來，帶著你母親往北走，找到白狼部落，提我的名字他們會庇護你們。“

雪清瀾接過匕首，指尖不小心觸碰到他的手掌，那一瞬間的溫熱讓她心頭一顫。“你會回來的。“她輕聲說，不知哪來的勇氣，“你必須回來...族人需要你。“

赫連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轉身大步走出帳篷。帳簾落下，帶進一陣夜風，吹得油燈搖曳不定。雪清瀾站在原地，手中緊握著那把還帶著他體溫的匕首，心中五味雜陳。

子時整，赫連朔率領五十名精銳戰士悄然出發。他們分成三隊：赫連朔親自帶領主力正面佯攻；布日古德帶二十人繞后包抄；巴特爾則率領一個小隊專門營救被扣的婦孺。

雪清瀾和老薩滿烏仁圖雅站在部落外圍的小丘上，遠遠觀望。夜色如墨，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遠處移動，像是螢火蟲般微弱。

“族長從小就是這樣。“老薩滿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如風吹枯草，“十歲就能獨自獵狼，十五歲帶人擊退馬賊...他父親死的那年，東部部落趁機來襲，是年僅十八歲的赫連朔組織防御，守了七天七夜直到援兵到來。“

雪清瀾默默聽著，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個少年赫連朔的模樣——倔強、孤獨，被迫過早地扛起整個部落的重擔。

“他很少信任外人，尤其是中原人。“老薩滿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但你不一樣。“

雪清瀾的心跳漏了一拍：“我...我只是個落難之人，承蒙族長收留...“

老薩滿咯咯笑了，聲音像是老樹皮摩擦：“我活了八十個春秋，看過太多日月更替。一個人的眼睛不會說謊，孩子。“

遠處突然火光沖天，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喊殺聲、馬嘶聲隱約傳來，即使隔著這么遠，也能感受到那股肅殺之氣。雪清瀾不自覺地向前幾步，仿佛這樣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別擔心。“老薩滿按住她的肩膀，“赫連朔從不會打無準備之仗。“

時間在焦慮中緩慢流逝。東方的天空漸漸泛白，戰斗的聲音也漸漸平息。雪清瀾的眼睛因長時間凝視而酸澀，卻不敢移開視線，生怕錯過什么。

終于，一隊人馬從晨霧中顯現。為首的正是赫連朔，他的皮甲上沾滿血跡，但步伐依然穩健如常。身后戰士們押解著十幾個被捆綁的俘虜，其中最顯眼的就是滿臉是血的托雷。

“結束了？“雪清瀾忍不住跑下小丘。

赫連朔看到她，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不是讓你留在帳篷里嗎？“

“我...我擔心...“雪清瀾的聲音越來越小，突然注意到赫連朔左臂有一道傷口，鮮血已經凝固，“你受傷了！“

赫連朔擺擺手：“皮肉傷。“他轉向老薩滿，“烏仁圖雅，去看看巴特爾那邊，有幾個婦孺受了驚嚇。“

雪清瀾不由分說地拉住他的右手：“至少讓我幫你清理傷口。“

赫連朔似乎想拒絕，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任由她拉著走向大帳。晨光中，兩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偶爾重疊在一起。

大帳內，雪清瀾用清水小心地清洗赫連朔的傷口。近距離看，這道刀傷雖然不深，卻很長，從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

“忍著點。“她取出一瓶藥粉，“這是我外祖父的金瘡藥，會有點疼。“

藥粉灑在傷口上，赫連朔的肌肉瞬間繃緊，但臉上看不出絲毫痛苦的表情。雪清瀾不禁佩服他的忍耐力，動作更加輕柔起來。

“托雷的人比預計的多。“赫連朔突然開口，聲音低沉，“他們確實和東部部落有勾結，俘虜中發現了幾個東部戰士。“

雪清瀾的手指微微一頓：“二夫人呢？“

“服毒自盡了。“赫連朔冷笑一聲，“看來她的中原朋友給的毒藥見效很快。“

包扎好傷口，雪清瀾退后一步，這才注意到赫連朔疲憊的神情。一夜激戰，即使是鐵打的漢子也需要休息。

“你應該睡一會兒。“她輕聲說。

赫連朔搖搖頭：“還有事情要處理。叛亂必須當眾審判，才能震懾其他有異心的人。“

正午時分，全部落的族人都被召集到中央空地。赫連朔高坐在臨時搭建的審判臺上，面色冷峻如鐵。十二名被捆綁的叛亂頭目跪在臺下，其中托雷最為狼狽，早沒了往日的囂張氣焰。

“托雷，巴圖，哈爾，“赫連朔的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們勾結外敵，意圖叛亂，還有什么話說？“

巴圖和哈爾低著頭不說話，托雷卻掙扎著抬起頭：“成王敗寇，要殺就殺！但赫連朔，你為了個中原女人背叛草原傳統，遲早會遭報應！“

人群一陣騷動，不少人的目光投向站在邊緣的雪清瀾。她感到臉頰發燙，卻強迫自己站直身體，不露怯意。

赫連朔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托雷面前。陽光在他高大的身軀上鍍了一層金邊，宛如戰神降臨。

“我赫連朔行事，無愧天地。“他一字一頓地說，“七年來，我帶領赫連部落從十二個小氏族發展到如今雄踞草原西部的大部落。而你們——“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俘虜，“為了一己私欲，不惜引狼入室，置族人安危于不顧。這才是真正的背叛！“

族人們發出贊同的呼聲。赫連朔抬手示意安靜：“按照草原規矩，叛亂者死。但我念在昔日情分，只處決主謀，其余人貶為牧奴，五年后若無過錯，恢復自由身。“

他拔出腰間的彎刀，陽光下刀身寒光凜凜：“托雷，你還有最后遺言嗎？“

托雷面如死灰，卻仍強撐著冷笑：“你以為殺了我就完了？東部部落的大軍已經在路上，你保不住那個中原女人，也保不住你的族長之位！“

赫連朔不再多言，手起刀落。托雷的人頭滾落在地，鮮血濺在審判臺上，卻沒有一個人移開視線。草原上的正義向來如此簡單粗暴。

“其余人，帶下去。“赫連朔收起彎刀，轉向族人，“從今日起，加強戒備，準備迎戰東部部落。赫連族的勇士們，可愿隨我保衛家園？“

“誓死追隨族長！“數百個聲音同時響起，震得地面都在顫抖。

審判結束后，赫連朔立刻召集長老會，部署防御事宜。雪清瀾則跟著老薩滿去照顧受傷的族人。在叛軍營地救出的婦孺中，有幾個孩子受了輕傷，雪清瀾用帶來的藥膏為他們處理傷口。

“賽罕姐姐，“小卓力克拉著她的衣袖，眼睛紅紅的，“我阿爸真的做了壞事嗎？“

雪清瀾蹲下身，輕輕抱住這個可憐的孩子：“你阿媽呢？“

“阿媽被族長派人保護起來了。“卓力克抽了抽鼻子，“她說阿爸做了錯的選擇，但我不該恨他。“

雪清瀾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只能輕撫他的后背。遠處，赫連朔正在指揮族人加固防御工事，他的聲音在嘈雜中依然清晰可辨。

“族長很厲害，對吧？“卓力克突然說，“我長大了也要像他一樣，保護族人。“

雪清瀾望向赫連朔的方向，不自覺地微笑：“是的，他很厲害。“

傍晚時分，雪清瀾終于回到自己的帳篷。柳如煙正在煎藥，見她回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怎么樣？聽說叛亂平息了？“

雪清瀾簡單敘述了經過，省略了血腥的部分：“赫連族長很英明，只懲處了首惡，寬恕了其他人。現在族人對他的擁戴更勝從前。“

柳如煙若有所思：“是個難得的明主...瀾兒，我們帶來的那本書，也許該給他了。“

雪清瀾驚訝地看著母親：“您是說...父親的那本《邊防策》？“

“嗯。“柳如煙從箱底取出一本裝幀精美的書冊，“你父親畢生研究草原部落的軍事策略，這本書若是落在朝廷主戰派手里，足以成為討伐草原的利器。但現在...“

“現在它可以幫赫連朔抵御東部部落的進攻。“雪清瀾接過書，輕輕撫摸著封面上父親的字跡，心中百感交集。

夜幕降臨，雪清瀾帶著《邊防策》來到赫連朔的大帳。守衛見到是她，直接放行——這顯然是族長的吩咐。

帳內，赫連朔正在研究沙盤，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我說過不要打擾...“

“是我。“雪清瀾輕聲說。

赫連朔立刻抬頭，眼中的銳利瞬間柔和了些：“這么晚了，有事？“

雪清瀾走上前，將書放在桌上：“這是我父親寫的《邊防策》，記錄了中原與草原歷次戰爭的得失，還有一些...邊境布防的弱點。“她深吸一口氣，“也許對您對抗東部部落有幫助。“

赫連朔驚訝地接過書，翻了幾頁，眼神越來越亮：“這...太珍貴了。你確定要給我？“

“父親生前常說，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雪清瀾的聲音有些哽咽，“如果這本書能幫助減少傷亡，他一定會欣慰的。“

赫連朔鄭重地合上書：“我會善用這份禮物。“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道，“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開始，部落將進入戰備狀態。“

雪清瀾點點頭，轉身走向帳門。就在她即將離開時，赫連朔突然又叫住她：“雪清瀾。“

她回頭，看到赫連朔站在油燈旁，光影將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分割成明暗兩面，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亮得驚人。

“謝謝。“他簡單地說，但眼神中蘊含的情緒遠比這個詞要豐富得多。

雪清瀾微微一笑，行了一個中原的萬福禮，然后掀開帳簾走入夜色中。草原的星空格外璀璨，銀河如同一條閃亮的絲帶橫貫天際。明天或許會有戰爭，但此刻，她的心卻前所未有地平靜。

因為她知道，無論面對什么風暴，赫連朔都會像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峰，守護著這片草原和生活在上面的人們——包括她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