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剛剛越過東邊的山脊，赫連朔就已經站在了訓練場中央。他赤裸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手中的彎刀在晨光中劃出一道道銀色的弧線。往常這個時候，他總能心無旁騖地練上兩個時辰，但今天，他的注意力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營地邊緣那座白色的小帳篷。

“族長今天心不在焉啊。“老巴圖抱著一捆新制的箭矢走過來，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容。

赫連朔收刀入鞘，接過巴圖遞來的汗巾擦了擦臉。“赤狄人的動向查清楚了嗎？“

“斥候剛回來報告，他們的主力還在百里之外。“巴圖將箭矢放在一旁的架子上，“不過族長，我問的是您為什么一直往雪姑娘的帳篷那邊看？“

赫連朔的手頓了一下，隨即板起臉來：“多事。“

巴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湊近了些：“要我說，雪姑娘來部落也有三個月了，是時候該有個正式的安排了。您看是不是...“

“她不是俘虜，也不是戰利品。“赫連朔打斷他，聲音不自覺地冷了下來，“她是客人，想走隨時可以走。“

巴圖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厲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是，族長。我只是...“

赫連朔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則大步走向溪邊。清涼的溪水沒過他的腳踝，稍稍平復了他莫名的煩躁。他捧起水洗了把臉，抬頭時卻看見不遠處的石頭上放著一件熟悉的淺色外衫——是雪清瀾的。

他環顧四周，沒看到人影，正疑惑間，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從下游的蘆葦叢后傳來。赫連朔猶豫了一下，還是循聲走去。

撥開茂密的蘆葦，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一滯——雪清瀾正彎腰在淺水處采摘著什么，單薄的白色中衣被水打濕，隱約勾勒出纖細的腰身。她沒戴往常的頭巾，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落，發梢浸在水中，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蕩漾。

赫連朔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卻不小心踩斷了一根枯枝。

“誰？“雪清瀾驚慌轉身，在看到是赫連朔時明顯松了口氣，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頰瞬間飛上兩朵紅云，手忙腳亂地抓起岸邊的外衫擋在身前。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赫連朔迅速背過身去，耳根發熱，“我聽到咳嗽聲，以為你出了什么事。“

“沒、沒關系。“雪清瀾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只是在采些水芹，給母親煮湯用。“

赫連朔聽見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你著涼了？“

“只是晨露太重，吸了些寒氣。“雪清瀾的聲音近了些，似乎已經穿好衣服走到他身后，“族長怎么這么早來溪邊？“

赫連朔這才轉過身，發現她已經整理好了衣著，只是頭發還濕漉漉地披散著，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她的臉色確實有些蒼白，嘴唇也沒有往日的紅潤。

“練完刀來洗把臉。“他簡短地回答，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她手中的水芹上，“這些不夠吧？我知道下游有一處長滿了水芹。“

雪清瀾眨了眨眼，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說：“族長...知道水芹？“

“草原上長大的孩子，哪個不認識能吃的野菜。“赫連朔嘴角微微上揚，“我帶你去。“

雪清瀾猶豫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那...麻煩族長了。“

兩人沿著溪流向下游走去，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赫連朔走在前方，不時撥開擋路的蘆葦，腳步不自覺地放慢，好讓身后的女子能跟上。

“你母親的身體怎么樣了？“赫連朔打破沉默。

“多謝族長關心，已經好多了。“雪清瀾輕聲回答，“部落的巫醫給的藥很有效。“

赫連朔點點頭，在一處轉彎停下：“到了。“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淺灘，清澈的溪水中生長著茂密的水芹，翠綠的葉子在水流中輕輕搖曳。雪清瀾驚喜地輕呼一聲，提著裙擺就要踏入水中。

“等等。“赫連朔攔住她，“水涼，我來。“

不等雪清瀾回應，他已經脫去靴子，卷起褲腿走進溪中。冰涼的水流讓他肌肉一緊，但他面色如常，彎腰開始采摘最嫩的水芹莖葉。

雪清瀾站在岸邊，看著這個平日里威風凜凜的族長此刻像個普通農夫一樣為她采摘野菜，心中泛起一陣奇異的溫暖。陽光透過他散落的發絲，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夠了夠了，這些足夠吃三天了。“見赫連朔手中的水芹已經堆成小山，雪清瀾連忙喊道。

赫連朔這才停手，走回岸邊將水芹遞給她。兩人的手指在交接時不經意地觸碰，一絲微妙的電流似乎從接觸點傳遍全身。雪清瀾迅速收回手，低頭整理菜葉以掩飾臉上的紅暈。

“謝謝族長。“

“叫我赫連朔吧。“他突然說，“在沒人的時候。“

雪清瀾驚訝地抬頭，對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竟帶著幾分柔和，讓她想起冬日里溫暖的陽光。

“好...赫連朔。“她試著叫出這個名字，感覺舌尖泛起一絲甜意。

回營地的路上，兩人之間的氣氛輕松了許多。赫連朔主動接過裝水芹的籃子，雪清瀾則一邊走一邊將半干的頭發編成辮子。

“你的頭發...很漂亮。“赫連朔突然說道，說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脫口而出這樣的話。

雪清瀾的手指停在發間，耳尖微微發紅：“在中原，女子不能隨意散發...但我今早急著出來，忘了戴頭巾。“

“草原沒那么多規矩。“赫連朔看著她靈巧的手指將烏黑的發絲編成復雜的發辮，不禁想象如果全部散開會是什么樣子。

“族長——赫連朔，“雪清瀾及時改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雪清瀾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他，“收留我們母女，現在又...“

赫連朔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巒：“草原的規矩，對落難者伸出援手是應該的。“

“僅此而已？“雪清瀾不知哪來的勇氣追問。

赫連朔轉頭看她，眼神深邃：“還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母親。“

雪清瀾一怔，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她也是中原人，“赫連朔的聲音低沉，“被擄來草原，嫁給了我父親。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帳篷前梳頭，頭發就像你的這么長。“

雪清瀾心頭一顫，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第一次見面時，赫連朔會盯著她的頭發出神。

“她...現在在哪里？“

“死了。“赫連朔簡短地說，“在我十歲那年，赤狄人襲擊了我們的營地。“

雪清瀾不知該說什么，只能輕輕握住他的手臂。她能感覺到那結實的肌肉下隱藏的顫抖，不是出于脆弱，而是被喚醒的深沉痛楚。

“抱歉，我不該問這些。“

赫連朔搖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走吧，你母親該等急了。“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都沒再說話，但沉默不再尷尬，反而有種奇妙的默契。快到帳篷區時，赫連朔突然停下腳步。

“明天我要去北邊的牧場巡視，大概三天后回來。“他頓了頓，“你...有什么需要帶的嗎？“

雪清瀾搖搖頭，隨即想起什么：“那邊是不是有一種白色的小花？巫醫說可以入藥...“

“雪絨花？“赫連朔點頭，“確實有。我會帶些回來。“

“謝謝。“雪清瀾微笑，陽光下她的眼睛像是盛滿了星光。

赫連朔看著她走進帳篷，才轉身離開。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改變，又像是終于找到了長久以來缺失的某樣東西。

接下來的三天，赫連朔發現自己總是不自覺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在牧場的篝火旁，他會想起她泡的茶；看到雪絨花時，他會想象她收到時的笑容；甚至在夜晚仰望星空時，也會猜測她此刻是否也在看著同樣的星辰。

回程那天，赫連朔比原計劃提前了半天出發。他懷里小心地揣著一包新鮮的雪絨花，還特意繞路去采了些罕見的野蜂蜜。

當營地的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時，赫連朔不自覺地夾緊馬腹，加快了速度。然而，就在距離營地還有一里多的地方，他看到了令人心驚的一幕——雪清瀾獨自一人站在一處小土坡上，而三匹草原狼正從三個方向緩緩向她逼近！

赫連朔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抽出彎刀，催馬全速沖去。狼群發現了疾馳而來的騎手，其中兩匹迅速逃開，但最大的一匹卻齜著牙轉向了赫連朔。

“雪清瀾！趴下！“赫連朔大吼一聲，同時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在狼撲來的瞬間揮刀斬下。

鋒利的刀刃劃過狼的咽喉，溫熱的血濺在他的臉上和胸前。赫連朔落地后迅速轉身，卻發現雪清瀾并沒有如他所說的趴下，而是站在原地，手中舉著一根燃燒的木棍。

“你沒事吧？“赫連朔幾步跨到她面前，雙手抓住她的肩膀上下檢查。

雪清瀾的臉色蒼白，但眼神卻很鎮定：“我沒事...它們只是被我的草藥袋吸引過來，并沒有真的攻擊我。“

赫連朔這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草藥，以及她手中火把上特殊的草藥氣味——那是驅狼用的。

“你...知道怎么對付狼？“赫連朔有些不可思議地問。

雪清瀾點點頭，露出一絲羞澀的笑容：“巫醫教我的。我每天都會來這里采藥，總得學些自保的法子。“

赫連朔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中原女子，其實比他想象的要堅強得多。她不是需要被時刻保護的弱者，而是能夠獨自面對危險的勇士。

“還是太危險了。“赫連朔松開她的肩膀，聲音柔和了些，“下次叫我一起。“

雪清瀾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揚：“族長大人這是在主動要求當我的護衛嗎？“

赫連朔被她難得的調皮逗笑了：“就當是吧。“

回營地的路上，赫連朔牽著馬，雪清瀾走在他身旁。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給。“赫連朔從懷中取出那包雪絨花，“答應你的。“

雪清瀾接過花束，指尖輕觸那柔軟的花瓣，臉上的笑容比任何一朵花都要明媚：“真美...謝謝你記得。“

赫連朔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將花束收好，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滿足感。他突然明白，自己這些天來的反常舉動，那些不由自主的關心和牽掛，究竟意味著什么。

“明天...“他清了清嗓子，“明天我帶你去看看真正的雪絨花海，就在北邊的山谷里。比這些...漂亮多了。“

雪清瀾驚喜地抬頭：“真的可以嗎？“

赫連朔點頭，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突然覺得，或許母親當年也曾在某個這樣的黃昏，因為一束花而露出過同樣的笑容。而此刻，他只想讓這笑容停留得更久一些。

“我保證。“他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