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草原籠罩在一片深藍色中，赫連朔獨自站在金帳外的高臺上，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他已經連續(xù)三個晚上無法安睡，每次閉上眼睛，雪清瀾那雙含著笑意的眼睛就會浮現在他腦海中。
“族長，您又一夜沒睡？“老巴圖端著熱騰騰的奶茶走來，臉上寫滿擔憂。
赫連朔接過奶茶，滾燙的陶杯在他布滿老繭的掌心中幾乎感覺不到溫度。“北山那邊的消息確認了嗎？“
“斥候剛回來，赤狄人的營地確實在向黑水河移動。“巴圖頓了頓，“族長，您這三天幾乎沒合眼，要不要先休息...“
“不必。“赫連朔一口飲盡奶茶，灼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無法溫暖他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召集各隊首領，一個時辰后議事。“
巴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低頭領命而去。赫連朔知道老部下想說什么——自從三天前從北山巡視回來，他就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訓練時下手也比平時更重，已經有三個年輕戰(zhàn)士被他打倒在地爬不起來。
他轉身回到金帳，帳內昏暗的光線中，那塊刻著他名字的木板靜靜躺在案幾上。赫連朔伸手拿起它，指尖撫過那些工整的刻痕。這是雪清瀾送給他的禮物，他本該將它貼身攜帶，就像之前那樣。但自從在北山那個夜晚，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超出了單純的欣賞后，這塊木板就成了他無法直視的東西。
帳外傳來孩子們清脆的讀書聲，赫連朔知道雪清瀾的早課又開始了。他強迫自己放下木板，開始穿戴戰(zhàn)甲。冰冷的金屬貼合在皮膚上，熟悉的重量讓他找回些許平靜。作為族長，他有責任保護部落安全；作為戰(zhàn)士，他必須時刻準備迎戰(zhàn)敵人。這些身份和職責，構成了他三十年人生的全部意義。
直到那個中原女子的出現。
“......“赫連朔系緊護腕，深吸一口氣。他不能，也不應該有任何分心。尤其是在赤狄部落蠢蠢欲動的當下。
議事會上，赫連朔面無表情地聽取各隊首領的匯報，下達一道道防御指令。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決定，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時不時飄向帳外的目光——那里隱約傳來雪清瀾教孩子們唱歌的聲音。
“......加強東側的巡邏，每兩個時辰換一次崗。“赫連朔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巴圖，你負責訓練新組建的騎射隊。“
“是，族長。“巴圖猶豫了一下，“雪姑娘昨天問起，能否讓婦女們也跟著學習一些簡單的療傷方法。她說如果戰(zhàn)事來臨...“
赫連朔的手指在桌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準。“他簡短地回答，隨即迅速轉向下一個議題，仿佛那個名字燙傷了他的嘴唇。
議事結束后，赫連朔獨自騎馬來到訓練場。青年戰(zhàn)士們已經列隊等候，見他到來，立刻挺直腰板。赫連朔翻身下馬，一言不發(fā)地抽出彎刀，指向其中最壯實的一個。
“阿爾斯楞，出列。“
被點名的年輕戰(zhàn)士咽了口唾沫，走上前來。所有人都知道，被族長親自點名對練，既是一種榮耀，也是一場磨難。
刀光劍影中，赫連朔的攻勢如暴風驟雨，阿爾斯楞勉強招架，步步后退。汗水從赫連朔的額頭滑落，他卻感覺不到疲憊，只有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感——在這樣純粹的體力消耗中，他終于可以暫時忘記那雙讓他夜不能寐的眼睛。
“族長！小心！“
巴圖的驚呼讓赫連朔猛然回神，他這才發(fā)現自己的刀鋒幾乎要劃破阿爾斯楞的喉嚨。年輕戰(zhàn)士臉色蒼白，眼中滿是驚恐。赫連朔迅速收刀，胸口劇烈起伏。
“今天就到這里。“他轉身走向自己的馬，不敢看阿爾斯楞劫后余生的表情。
騎馬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奔馳，直到坐騎氣喘吁吁，赫連朔才勉強勒住韁繩。他發(fā)現自己停在了一處熟悉的小山坡上——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部落，也能看到營地邊緣那座白色的小帳篷。
帳篷前，雪清瀾正和幾個婦女一起晾曬草藥。即使從這個距離，赫連朔也能認出她輕盈的身影。她彎腰時發(fā)絲垂落的樣子，抬手將頭發(fā)別到耳后的動作，還有那偶爾因為聽到什么趣事而掩嘴輕笑的神態(tài)...每一個細節(jié)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記憶里。
赫連朔的拳頭重重砸在馬鞍上，驚得坐騎不安地踏著步子。他算什么人？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戰(zhàn)士，一個隨時可能戰(zhàn)死沙場的族長，有什么資格去渴望那樣純凈美好的存在？更何況，她還是中原人，遲早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原來你在這兒。“
赫連朔渾身一僵，緩緩回頭，看見老巫醫(yī)蘇合站在不遠處，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看透一切的神情。老人沒有騎馬，徒步走到這里顯然費了不少力氣。
“蘇合爺爺，您怎么...“
“來找你這頭倔驢。“老巫醫(yī)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抓住赫連朔的馬韁，“下來，陪老頭子走走。“
赫連朔無奈下馬，攙扶著老人慢慢向營地走去。蘇合不僅是部落的巫醫(yī)，也是看著他長大的長輩，更是當年少數幾個對他母親友善的人之一。
“北山上的雪絨花開得怎么樣？“老人突然問道。
赫連朔愣了一下：“...很好。“
“給她帶了嗎？“
這個“她“是誰，兩人心照不宣。赫連朔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帶了。“
“那為什么還板著張臉？“蘇合斜眼看他，“難不成那姑娘嫌棄你的花不夠好？“
“不是。“赫連朔聲音干澀，“她...很喜歡。“
“那你在煩惱什么？“老人停下腳步，渾濁的眼睛直視赫連朔，“別告訴我是因為赤狄人。你十歲起就不怕他們了。“
赫連朔沉默良久，終于低聲說道：“我不該...有這些念頭。“
“什么念頭？喜歡一個人的念頭？“蘇合嗤笑一聲，“你當你父親是怎么娶到你母親的？靠當石頭人？“
赫連朔猛地抬頭：“那不一樣！父親是族長，母親是...“
“是什么？俘虜？“蘇合搖搖頭，“孩子，你父親當年為了娶你母親，差點放棄族長的位置。你以為族規(guī)那么容易改？“
這個從未聽說的往事讓赫連朔震驚不已。他記憶中嚴厲的父親，竟曾為愛情做出如此犧牲？
“你比你父親還固執(zhí)。“蘇合嘆息道，“那姑娘來部落快四個月了，誰看不出她對你的心意？誰又看不出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樣子？“
赫連朔的耳根發(fā)燙：“我有責任在身，蘇合爺爺。如果開戰(zhàn)...“
“如果開戰(zhàn)，你就更需要一個理由活著回來。“老人拍了拍他的手臂，“想想你母親。如果沒有她，你父親可能早就在某次戰(zhàn)斗中故意求死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狠狠刺入赫連朔的心臟。他想起父親每次出征前，都會久久地凝視母親；想起父親戰(zhàn)死后，母親是如何一夜白頭；也想起母親臨終前握著他的手說：“不要像你父親那樣，把所有的愛都藏在心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赫連朔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蘇合搖搖頭：“你知道，只是不敢。“老人指向遠處的雪清瀾，“看清楚了，孩子。她不是籠中的金絲雀，而是能與你比翼齊飛的鷹。你以為她為什么學騎馬？為什么向巫醫(yī)請教草藥？為什么教婦女們療傷？“
赫連朔順著老人的手指望去，只見雪清瀾正利落地將一捆草藥綁好，動作已經帶著草原女子的干練。陽光下，她的側臉線條柔和而堅定，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柔弱的中原閨秀。
“她比你想的要堅強。“蘇合最后說道，“問題是你敢不敢承認自己的軟弱。“
老人說完，拄著拐杖慢慢走開了，留下赫連朔一人站在原地，內心翻江倒海。
黃昏時分，赫連朔鬼使神差地來到了溪邊。這里是他們第一次真正交談的地方，也是他開始淪陷的起點。溪水依舊潺潺流淌，倒映著天邊的晚霞，美得讓人心碎。
“赫連朔？“
輕柔的嗓音從身后傳來，赫連朔渾身一震，緩緩轉身。雪清瀾站在幾步之外，手里捧著幾株剛采的草藥，發(fā)梢還沾著水珠，顯然剛洗過臉。夕陽為她鍍上一層金邊，美得不似凡人。
“我...打擾你了嗎？“見他不語，雪清瀾有些不安地問。
赫連朔搖搖頭，嗓子發(fā)緊：“沒有。“
一陣尷尬的沉默。雪清瀾低頭整理手中的草藥，赫連朔則盯著溪水，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墻。
“謝謝你給孩子們的木板，“雪清瀾終于打破沉默，“他們都很喜歡。“
赫連朔點點頭，又覺得這樣太冷淡，補充道：“他們...學得怎么樣？“
“進步很快。“雪清瀾微笑，“托婭已經能寫自己的名字了，巴特爾還學會了寫'戰(zhàn)馬'兩個字。“
又是一陣沉默。赫連朔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搜腸刮肚想找些話說，卻發(fā)現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平時的果決勇猛在此刻全都消失無蹤，他像個初次握刀的毛頭小子一樣笨拙。
“你...最近很忙？“雪清瀾輕聲問，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那里有新添的一道淺淺的傷痕。
“嗯。“赫連朔下意識摸了摸傷處，“赤狄人有動靜。“
雪清瀾的眉頭微微蹙起：“會開戰(zhàn)嗎？“
“可能。“赫連朔不想騙她。
雪清瀾深吸一口氣，突然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這個給你。“
赫連朔接過布包，打開一看，是一個精致的香囊，上面繡著草原上罕見的青鳥圖案。
“里面有些安神的草藥，“雪清瀾解釋道，“還有...我在中原寺廟求的平安符。據說很靈驗。“
赫連朔的手指微微發(fā)抖。這個香囊明顯花費了不少心思，青鳥的每一根羽毛都繡得栩栩如生，針腳細密整齊。他幾乎能想象她是如何在油燈下一針一線地完成這個作品，或許還扎破過手指...
“為什么？“他啞聲問道。
雪清瀾抬起頭，清澈的眼睛直視著他：“因為我希望你平安。“
簡單的七個字，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赫連朔心中那道沉重的鎖。他突然明白了蘇合的話——她不是需要他保護的弱者，而是愿意與他并肩面對風雨的伙伴。
“雪清瀾...“他向前一步，兩人的距離近得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氣息。赫連朔聞到了她發(fā)間淡淡的草藥香，而雪清瀾則聞到了他身上的皮革和鐵銹味。
“我在。“她輕聲回應，眼中閃爍著期待與忐忑。
赫連朔的手抬起又放下，內心的掙扎清晰可見。最終，他只是將香囊緊緊握在掌心，低聲道：“謝謝。我會...珍惜它。“
雪清瀾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揚起微笑：“那就好。“她后退一步，“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照顧母親了。“
赫連朔點點頭，看著她轉身離去，纖細的背影在暮色中顯得那么孤單。他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想要追上去，將她拉入懷中，告訴她所有壓抑在心底的感情...
但族長的責任、戰(zhàn)士的宿命、草原與中原的隔閡，這些沉重的枷鎖又一次拖住了他的腳步。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遠去，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金帳，赫連朔將香囊放在刻字木板旁邊，兩件禮物并排而列，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的懦弱。他解下戰(zhàn)甲，卻解不開心中的結；放下彎刀，卻放不下肩上的責任。
帳外，草原的夜風呼嘯而過，如同他內心無法平息的波瀾。赫連朔躺在獸皮鋪就的床上，香囊就放在枕邊，散發(fā)著淡淡的藥香。他閉上眼睛，這一次，腦海中不再只有雪清瀾含笑的眼睛，還有她轉身時那一抹掩不住的失落。
“我該怎么辦...“赫連朔對著黑暗喃喃自語，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鐵血戰(zhàn)士的外殼下，原來也藏著一顆會為愛情顫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