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議事大帳
部落議事大帳內,空氣凝固得能聽見火盆里木炭爆裂的聲響。厚重的羊毛氈帳隔絕了外界的寒風,卻擋不住帳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牛油燈在帳頂輕輕搖晃,將眾人的影子投射在氈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猛獸。
赫連朔端坐在首位,青銅鎧甲在火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澤。他指節有節奏地敲擊著座椅扶手,每一聲輕響都像是戰鼓的余韻。十二位部落長老分坐兩側,最年長的巴圖長老正將一卷泛黃的羊皮地圖緩緩攤開在中央的木案上。羊皮邊緣已經磨損,顯示出這張地圖經歷了多少次的展開與合攏。
“黑狼部落在北邊集結了至少五百騎兵,“巴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某處,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老樹根般凸起,“我們的探子還發現...“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渾濁的目光卻意有所指地瞥向坐在赫連朔身旁的雪清瀾。
“發現什么?“赫連朔的聲音像淬了冰,眼神銳利如刀。
“發現中原人的蹤跡。“另一位長老突然拍案而起,厚重的木案被他拍得震顫,“就在雪姑娘曾經采藥的河谷!“他的花白胡子隨著激動的語氣劇烈抖動,像是一把憤怒的刷子。
帳內頓時一片嘩然。雪清瀾感覺十幾道銳利的目光同時刺向自己,如同實質般的壓力讓她呼吸一滯。她下意識攥緊了衣角,上好的絲綢在她指間皺成一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赫連朔的左手無聲地覆上她的手腕,掌心傳來的溫度讓她稍稍鎮定。那只手粗糙有力,掌心有著常年握刀留下的繭子,卻在此刻溫柔得不可思議。
“托雷長老,“赫連朔瞇起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火光中投下陰影,“你是在暗示什么?“
托雷的花白胡子劇烈抖動,像是被風吹亂的枯草:“自從中原女子來到部落,先是旱災,現在是戰事!長生天的警示還不夠明顯嗎?“他猛地指向雪清瀾腰間玉佩,指甲因憤怒而泛白,“那上面刻著的分明是中原皇室的徽記!“
雪清瀾渾身一顫,玉佩突然變得千斤重,墜得她腰間生疼。這枚玉佩是母親給她的唯一遺物,她從未注意過上面的紋樣。正要辯解,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號角聲,低沉渾厚,如同野獸的咆哮。
“報——!“渾身是血的斥候跌跌撞撞沖進大帳,鎧甲上還插著半截斷箭,“黑狼部落偷襲了我們的牧群,還、還抓走了七個孩子!“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臉上的血跡已經干涸,結成暗紅色的痂。
赫連朔霍然起身,青銅鎧甲碰撞出清脆聲響,如同金鐵交鳴。雪清瀾卻注意到老巴圖與托雷交換了一個詭異的眼神,那眼神中藏著某種她讀不懂的默契。
——
夜幕下的族長氈帳里,牛油燈靜靜燃燒,火光在氈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雪清瀾正在為赫連朔包扎手臂的傷口,藥草苦澀的氣息在帳內彌漫。她的動作輕柔而精準,如同對待最珍貴的瓷器。
“你明明可以躲開那一箭。“她輕聲說,指尖沾著藥膏小心涂抹在猙獰的傷口上。藥香混著血腥氣在帳內彌漫,形成一種奇異的味道。傷口很深,箭簇幾乎穿透了肌肉,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粉紅色的嫩肉。
赫連朔任由她擺弄,眉頭都沒皺一下,目光卻落在案幾上的玉佩。借著牛油燈的光亮,能清晰看到玉佩背面刻著的蟠龍紋——五爪金龍盤旋而上,龍睛處鑲嵌著細小的紅寶石,確實是中原皇室專用的標記。
“我父親當年去中原朝貢時見過這種紋樣。“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如同遠處的雷聲,“你到底是什么人?“這個問題他問過無數次,但從未像此刻這般沉重。
雪清瀾的手停在半空,藥膏在指尖凝固。帳外巡邏戰士的腳步聲清晰可聞,鐵靴踏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遠處傳來受傷戰馬的哀鳴,凄厲得讓人心顫。她深吸一口氣,從貼身的錦囊里取出一塊鎏金令牌。令牌上的虎頭在燈光下泛著冷光,虎睛處鑲嵌的黑曜石仿佛有生命般閃爍著。
“我父親是原鎮北將軍雪明河。“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五年前有人誣告他私通外敵,全族男丁問斬,女眷充為官奴。“令牌在她掌心微微發燙,“這玉佩是太子賞賜的,母親帶著它拼死把我救出來...“
赫連朔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所以追殺你的不是普通仇家,是中原皇室?“他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如同草原上最猛烈的野火。
帳外突然傳來巴圖長老的干咳聲,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雪清瀾迅速收起令牌,卻見老巴圖已經掀簾而入,身后跟著七八個持刀戰士。戰士們身著皮甲,腰間懸掛著各式兵器,眼神警惕而兇狠。
“族長,“老人看都不看雪清瀾,仿佛她只是一件擺設,“長老會已經表決,為了部落存續...“他揮了揮手,戰士們立刻呈扇形圍了上來,刀鋒在燈光下泛著寒光。
赫連朔緩緩站起,高大的身影在帳壁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巴圖,你忘了誰才是族長。“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正是為了部落!“托雷的聲音從帳外傳來,十幾個長老陸續涌入,將氈帳擠得水泄不通。他們身上的羊皮袍子散發著陳舊的氣息,臉上的皺紋里藏著歲月的風霜。“要么把她交出去平息黑狼部落的怒火,要么——“
“要么怎樣?“赫連朔冷笑,右手已經按在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刀鞘上的狼頭裝飾仿佛活了過來,齜牙咧嘴地對著眾人。
雪清瀾突然站起身,動作輕盈得像一片雪花。她解下玉佩放在案上,碧綠的玉石與粗糙的木案形成鮮明對比。又從發間取下銀簪——那是赫連朔送她的定情信物,簪頭的雪蓮雕刻得栩栩如生。“我去換回那些孩子。“她聲音很輕,卻讓帳內驟然安靜,“但我要見被抓的孩子父母。“
——
黎明前的河谷彌漫著濃霧,乳白色的霧氣在冰面上流動,如同有生命的河流。雪清瀾獨自站在結冰的河面上,寒氣透過靴底滲入腳心,凍得她腳趾發麻。她穿著最單薄的白色長衫,在霧中幾乎隱形,只有腰間掛著的那枚玉佩泛著微弱的綠光。
對岸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十幾個黑狼部落的騎兵押著被捆住雙手的孩童出現在霧中。孩子們衣衫單薄,小臉凍得發青,有的還在抽泣,聲音被寒風撕得粉碎。為首的騎士掀開面甲,露出刀疤縱橫的臉——正是黑狼族長烏勒吉。他的左眼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那只眼睛已經瞎了,只剩下渾濁的白翳。
“玉佩呢?“烏勒吉厲聲喝問,聲音嘶啞如同砂紙摩擦。他的右手按在刀柄上,指節因寒冷而發紅。
雪清瀾舉起玉佩,晨光在蟠龍紋上流轉,龍睛處的紅寶石閃爍著妖異的光芒:“先放孩子。“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對岸。
烏勒吉獰笑著揮了揮手,騎兵們粗暴地將孩子們推向前。最小的那個女孩跌倒在冰面上,膝蓋立刻滲出血來,染紅了潔白的冰層。雪清瀾的心揪緊了,但她強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動。
當最后一個孩子跌跌撞撞跑過冰面,烏勒吉突然獰笑著舉起角弓。弓弦拉滿的聲音在寂靜的河谷中格外清晰,如同死神的低語。破空聲響起時,雪清瀾卻看到一道黑影從側面撲來——是赫連朔!箭矢深深扎進他的肩膀,鮮血瞬間染紅狼皮大氅,在白色的霧氣中格外刺目。
“放箭!“巴圖長老的吼聲從山崖上傳來,如同雷霆炸響。埋伏已久的赫連部落弓箭手同時松開弓弦,箭雨破空的聲音如同蜂群掠過。但射向的卻是——烏勒吉身后的某個騎兵!
雪清瀾這才看清,那個始終低著頭的騎兵掀開斗篷,露出繡著金線的官服。陽光下,那金線閃閃發光,勾勒出精致的云紋。“果然是太子府的走狗。“赫連朔咬牙拔出肩頭箭矢,鮮血順著指尖滴在冰面上,綻開一朵朵鮮紅的花,“巴圖,干得好。“
原來老巴圖早就發現混在黑狼部落中的中原探子,這場叛變戲碼竟是引蛇出洞的計謀!雪清瀾腿一軟,被赫連朔穩穩扶住。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如同最可靠的支柱。
對岸突然響起陌生的中原官話,字正腔圓,與草原方言截然不同:“雪氏余孽聽著!交出虎符令牌,可留全尸!“那騎兵已經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白皙的臉龐,與草原人粗獷的面容形成鮮明對比。
赫連朔突然大笑,笑聲震落松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的雪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單手舉起雪清瀾的鎏金令牌,在朝陽下熠熠生輝,虎頭上的黑曜石眼睛仿佛活了過來:“回去告訴你們主子——“他的聲音突然轉冷,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草原的規矩是,動我妻者,千里必誅!“
山崖上突然立起上百張角弓,箭簇寒光連成一片銀海,如同星河墜落凡間。烏勒吉臉色大變,撥馬就逃,馬蹄在冰面上打滑,險些摔倒。那個中原官員剛要說話,一支羽箭精準地穿透他的咽喉,將他未出口的威脅永遠封在了喉嚨里。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緩緩倒下,鮮血在冰面上蔓延,如同一幅詭異的畫卷。
雪清瀾怔怔望著赫連朔染血的側臉,他卻不看她,只是對著對岸殘余的敵人緩緩舉起彎刀。晨風吹散他束起的發辮,如雄獅抖擻鬃毛,黑發在風中飛舞,與背后的朝陽融為一體。
“記著今日的太陽,“他的聲音響徹河谷,如同天神宣判,“因為這是你們看到的最后一個黎明。“
當第一支箭離弦時,雪清瀾終于明白,這片草原給予她的不僅是愛情,更是一個永不背棄的誓言。她握緊赫連朔染血的手,觸到他指間冰涼的金屬——是那枚被她放下的銀簪,不知何時又被他撿了回來,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雪蓮花瓣上沾著一滴鮮血,如同朝露般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