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草原上，最后一縷夕陽如同融化的金箔，緩緩沉入地平線。篝火漸次亮起，橘紅色的火舌在微風中搖曳，將部落的氈帳映照成一片溫暖的橘紅。然而赫連部落的氣氛卻比夜風還要冷肅，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寒霜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雪清瀾站在族長帳前，雙手交疊在身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傷痕。那道箭傷已經結痂，卻仍泛著淡淡的粉色，像是一條細小的蛇盤踞在她白皙的皮膚上。她望著空地上三三兩兩聚集的族人，他們的目光如同細小的針，時不時刺向她，又迅速移開，帶著掩飾不住的猜忌和猶疑。

自從她的身世被揭開，部落里便暗流涌動。年長的婦女們會在她經過時突然壓低交談的聲音；年輕的戰士們不再像從前那樣熱情地向她問好；甚至連那些曾經被她醫治過的孩子，都被父母悄悄拉走。只有幾個受過她救命之恩的戰士還會向她行禮，但眼中的感激也摻雜著復雜的情緒。

赫連朔站在她身旁，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他今日特意穿上了族長正裝——深青色的長袍上用金線繡著狼圖騰，腰間系著象征族長身份的銀帶，肩上披著雪白的狼皮大氅。這副裝束平日里只在重要場合才會穿戴，此刻卻如同無聲的宣言，向所有人昭示著他的立場。

他的手始終按在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青筋在手背上清晰可見。那把祖傳的彎刀在暮色中泛著冷冽的光，刀鞘上鑲嵌的寶石折射著篝火的光芒，像是猛獸的眼睛，在暗處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別怕。“他低聲道，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近在咫尺的雪清瀾能聽見。他的吐息拂過她的耳畔，帶著淡淡的馬奶酒香，“有我在。“

雪清瀾輕輕搖頭，一縷發絲從鬢角滑落，在晚風中輕輕飄動。她伸手將發絲別到耳后，指尖冰涼：“我不是怕他們，我只是......“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不想讓你為難。“

赫連朔側目看她，夕陽的余暉為她的側臉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長睫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緒。她的唇色很淡，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顯示出這些日子以來的疲憊。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在戰場上卻比許多戰士還要勇敢，為了保護一個赫連部落的孩子，她毫不猶豫地擋下了那支毒箭。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那里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箭傷，疤痕像是一條丑陋的蟲子，盤踞在她纖細的手腕上。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那道傷痕，粗糙的指腹帶來微微的刺痛感，卻奇異地讓人安心。

“你為這個部落流的血，比那些說閑話的人加起來都多。“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每個字都像是從胸膛深處擠出來的，“他們不配讓你低頭。“

就在這時，人群突然如同被利劍劈開的海浪，分出一條狹窄的路。托雷長老——那個曾經背叛部落，又因戰功被暫時赦免的老人——帶著幾個支持者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陳舊的皮袍，上面還留著戰斗時留下的刀痕，花白的胡子在風中微微顫動，眼神陰鷙如禿鷲，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冷笑，像是已經預見了某種勝利。

“族長。“托雷微微躬身，動作敷衍得近乎挑釁，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般刺耳，“長老會請求重新審議雪姑娘的留居權。“他故意用了“姑娘“這個稱呼，而非“族長夫人“，其中的輕蔑不言而喻。

赫連朔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周圍的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此事已定，沒有商議的余地。“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重錘敲在鐵砧上，發出沉悶的回響。

托雷卻不退縮，反而挺直了佝僂的背脊，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按照祖制，涉及部落安危的大事，需十二長老共議。“他抬頭，目光如毒蛇般直刺雪清瀾，“她身上流著中原重臣的血，手里握著邊防機密，太子的人不會放過她！難道要整個赫連部落為她陪葬？“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后幾乎成了嘶吼，在寂靜的營地中格外刺耳。

人群中傳來幾聲零星的附和，像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星，轉瞬即逝，卻足以點燃更大的火焰。雪清瀾能感覺到那些刺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她背上，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得她生疼。她的指尖不自覺地掐入掌心，指甲在柔軟的皮膚上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痕跡，卻感覺不到疼痛。

赫連朔突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森森寒意，讓周圍的篝火都為之一暗：“托雷，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還能站在這里說話，是因為誰在戰場上救了你一命？“他的聲音輕柔得可怕，像是毒蛇吐信前的嘶嘶聲。

托雷臉色一僵，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踉蹌著后退了半步。那日混戰中，正是雪清瀾一箭射穿了欲偷襲他的黑狼戰士，箭矢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帶起一蓬溫熱的鮮血。他至今還記得那個瞬間——中原女子站在箭塔上，拉弓如滿月，箭出似流星，救下了他這個曾經對她惡語相向的人。

“我......“他的聲音哽住了，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了喉嚨里。

“夠了。“赫連朔打斷他，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營地瞬間安靜下來，連篝火噼啪的聲響都清晰可聞。他松開雪清瀾的手，向前一步，站在所有人面前，高大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今日，我只說一次。“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族人，眼神銳利如刀，像是要剖開每個人的心臟，看清里面藏著的真實想法，“雪清瀾是我的妻子，是赫連部落的族長夫人。她的仇人，就是整個赫連氏的仇人；她的血債，就是我們所有人的血債！“

他猛地抽出彎刀，刀鋒在夕陽下泛著血色的光，如同飲飽了鮮血的猛獸，發出興奮的嗡鳴。刀尖直指托雷的鼻尖，距離不過寸許，鋒利的刃口幾乎能割斷他花白的胡須：“若有人再敢質疑她——“他的聲音如同雷霆炸響，“先問過我的刀！“

托雷踉蹌著后退兩步，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火光下閃閃發光。人群鴉雀無聲，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這頭暴怒的雄獅。幾個原本站在托雷身后的族人悄悄退開，像是要與他劃清界限。

雪清瀾望著赫連朔的背影，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的感覺從心底涌上來，直沖眼眶。這個驕傲的草原族長，此刻正為了她，對抗整個部落根深蒂固的偏見，不惜以武力震懾眾人。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這樣毫無保留地站在她身前，為她擋下所有的明槍暗箭。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走上前與他并肩而立。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諸位。“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像是山澗的清泉，穿透了所有的嘈雜，“我知道我的身份讓你們不安。“她從懷中取出那枚鎏金令牌，令牌在火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上面的虎頭紋樣栩栩如生，“這確實關系重大，但我從未想過用它連累部落。“

她轉向赫連朔，眼中帶著決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決定明日啟程去中原，親自了結這段恩怨。“她的聲音很輕，卻堅定如鐵，每個字都像是釘在木板上的釘子，不容置疑。

赫連朔瞳孔驟縮，眼中的怒火瞬間被驚恐取代：“不行！“他的聲音幾乎是吼出來的，震得近處的篝火劇烈搖晃，火星四濺。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以為太子會放過你？朝堂上那些人有幾個是干凈的？“

雪清瀾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赤紅的雙眼，輕聲道：“那你要我怎么辦？一輩子躲在這里，讓整個部落提心吊膽？“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一把鈍刀，緩慢而堅定地刺入他的心臟。

赫連朔的呼吸粗重起來，像是受傷的野獸，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的怒火漸漸被某種更深沉的情緒取代。突然，他松開她，轉身對所有人吼道：“都給我聽著！明日我親自護送夫人去中原，部落暫由巴圖長老代管！誰有異議，現在站出來！“

無人應答。連托雷都低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赫連朔冷笑一聲，拉起雪清瀾的手就往大帳走。經過托雷身邊時，他腳步微頓，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令人膽寒的殺意：“你最好祈禱我們平安歸來，否則......“未盡的話語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膽寒。

夜深了，族長帳內卻仍亮著燈。牛油蠟燭在青銅燭臺上靜靜燃燒，火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氈壁上，忽大忽小，如同跳動的精靈。

雪清瀾坐在矮桌前，仔細檢查行裝。短弓、箭囊、匕首、傷藥......每一樣都反復確認。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夜的寧靜，卻又帶著不容錯認的堅定。赫連朔靠在帳門口，沉默地看著她忙碌的背影，目光復雜難明。

“你其實不必跟我去。“她突然開口，手上動作不停，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部落需要你。“

赫連朔大步走來，靴底踏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一把將她拉起，力道大得讓她踉蹌了一下：“看著我。“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

雪清瀾抬頭，對上他燃燒般的目光。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盛滿了復雜的情緒，憤怒、擔憂、恐懼、決心......如同暴風雨中的海面，波濤洶涌。

“五年前那個雨夜，“他的聲音沙啞，像是許久未喝水的人，喉結上下滾動，“你一個人逃出來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有人能保護你......“

雪清瀾的眼眶瞬間紅了，像是被戳中了最脆弱的地方。那個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冰冷的雨水，泥濘的道路，身后追兵的喊殺聲，還有胸口幾乎要炸開的疼痛。她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回到那一刻，無數次幻想如果當時有人能拉她一把......

赫連朔的手撫上她的臉，拇指擦過她微濕的眼角，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現在你有我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像是宣誓一般，“無論前面是刀山火海，還是龍潭虎穴，我們一起闖。“

帳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打斷了這片刻的溫情。巴圖長老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族長，都安排好了。精選了五十名勇士，明日隨行。“

赫連朔應了一聲，低頭看向雪清瀾：“睡吧，明天要趕遠路。“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眼中的風暴也暫時平息，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溫柔。

她卻搖頭，從行囊中取出一卷布帛：“還有件事。“她展開布帛，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名字，墨跡有些已經褪色，顯示出年代的久遠，“這是我父親舊部的名單。有些人可能還活著，有些......“她的聲音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了喉嚨里，“至少該讓他們的家人知道真相。“

赫連朔接過名單，目光落在第一個名字上——趙謙，那個在囚車里的老人。他忽然明白了雪清瀾的堅持。這不是復仇，而是救贖，是對那些無辜枉死之人的交代，是對那段被扭曲的歷史的正名。

“好。“他將名單折好塞進懷中，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某種神圣的物件，“我們一起，把他們的名字洗干凈。“

雪清瀾望著他堅毅的側臉，忽然想起初見時那個冷峻的草原族長。那時的他站在高臺上，俯視著狼狽不堪的她，眼中滿是審視和懷疑。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這個男人的胸膛會成為她最安心的港灣，他的誓言會成為她最堅實的依靠。

“赫連朔。“她輕喚他的名字，聲音輕得像是一聲嘆息。

“嗯？“他低頭看她，眼中的溫柔幾乎要將人溺斃。

“謝謝你。“

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痞笑：“謝什么？“

“謝謝你......“她伸手撫上他的臉，掌心貼著他粗糙的皮膚，感受著那里的溫度，“做我的磐石。“

赫連朔捉住她的手，在掌心印下一吻，胡茬蹭過她敏感的皮膚，帶來一陣微妙的戰栗：“睡吧，我的夫人。“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像是大提琴的尾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動人，“明天開始，該輪到中原那些人睡不著了。“

帳外，草原的長風呼嘯而過，像是千軍萬馬在黑暗中奔騰。而帳內，兩顆心緊緊依偎，在這風暴將至的前夜，溫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