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第一次踏進老街,是在一個剛下過雨的傍晚。天邊泛著淺淺的橘紅,像晾曬在屋頂上的舊床單,被暮色染出柔軟的光邊。小巷深處還在滴水,瓦檐下垂著一串串不安分的水珠,偶爾落在地面,濺起輕響,像誰剛剛嘆息了一聲。
他拉著行李箱,輪子在青石板上咯吱咯吱地響著,引來路人短暫的打量。箱子是母親生病前最后一次出院時帶回家的,邊角已經(jīng)磨破,拉鏈有點卡。他走得不快,一邊拖一邊看,像個外地游客誤入了城市背后的一塊古舊拼圖。
“走快點,別擋道。”父親在前頭頭也不回地催促,手里提著一個紅色塑料桶,里面是剛從公交車上帶下來的飯盒和熱水壺。他總是這樣,語氣沒有起伏,眼神也不落在林舟身上,像他從來不需要確認兒子是否跟得上。
林舟沒出聲,只是低頭避開一灘積水,抬頭時被迎面吹來的風嗆了一口水汽。他眨了眨眼,朝四周看去。老街兩邊是低矮的磚瓦房,窗臺上晾著洗凈的白背心和花布短褲,有人家門口放著泡菜壇子,有貓蹲在鞋柜上打盹。空氣里混著醬油、濕泥土,還有油炸豆腐皮的香味,一點點從街角的小攤車上飄來。
他忽然想到一件很小的事——他五歲那年,第一次住院輸液,護士姐姐送給他一顆奶糖,說是“勇敢獎勵”。那糖后來被他藏在書包夾層里,沒舍得吃,結(jié)果時間久了化了,粘成一塊黑褐色的糖跡。那年他不懂得“融化”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卻總是想起這兩個字。
他們的新家在胡同最盡頭,一間臨時騰出來的舊鋪子,紅磚裸露,墻體微微傾斜,像是生病的人坐著睡了一會兒。門前有一口封死的水井,上面蓋著一塊木板,邊緣開裂,像一張被咬過的餅干。井口旁貼著殘破的春聯(lián),寫著“平安順遂”四個字,但最后那個“遂”字只剩一半,斜著裂開了,像一個走掉的念頭。
父親拿鑰匙開鎖,門咔噠一聲打開,是種低沉而空洞的聲音,像骨頭被掰斷。
“以后就住這兒了。”父親說。
林舟沒有回答。他沒有走進屋,而是站在門外,仰頭望了一會兒頭頂那根斜拉的電線,電線另一頭連著一棵歪脖子榕樹,枝葉纏繞著鐵桿,綠色壓低了灰墻,樹根從地磚縫里蜿蜒出來,像一只手伸進時間縫隙中尋找什么。
他將行李箱擱下,從背包里取出母親送給他的那部舊相機,黑色塑料機身邊緣磨得發(fā)白。他站在榕樹下,對著對面那個騎單車的少年按下快門。少年穿著藍色校服,臉埋得低低的,只看得見他手里拎著一袋塑料瓶和礦泉水罐。他從林舟面前掠過去,像風的一部分。
“你是新來的?”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從旁邊響起。
林舟轉(zhuǎn)頭,看見一個扎馬尾的女孩,穿著洗得有點發(fā)白的校服裙子,胳膊上夾著語文書。她的眼睛不算大,卻很亮,像剛洗凈的玻璃瓶,眉毛細細的,像是特意描過卻又不太用力。
“嗯。”林舟點頭。
“你叫什么?”
“林舟。”
她歪頭笑了一下,“‘舟’是小船的‘舟’?是不是很會寫作文?”
林舟有點局促地嗯了一聲。他總是不擅長對話,尤其是被人突然注視的時候。
“我是沈晴,”女孩自顧自地說,“我住前面第五家,有空來玩。別看這里舊,其實蠻有意思的。”
她說完,像風一樣跑開了。林舟站在原地,看著她鞋底踩起的水花在巷子里消散,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個地方也許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
他回到門口,屋里昏暗,只有墻上老吊燈發(fā)出微弱的黃光。父親已經(jīng)在整理東西,屋角堆著沒拆完的紙箱,窗戶蒙了一層灰。
林舟脫了鞋,在房間的木地板上坐下來。他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
>“今天搬家了。新家在胡同最深處,房子像一只駝背的貓。遇見了一個叫沈晴的女孩,她笑得像燈泡剛打開。”
他停頓了一下,翻到最后一頁,在那里寫了一個名字:宋立。
他其實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寫下這個名字。也許只是記起在路口看到的那個騎車少年,或者只是因為春天來了,風里開始有故事的味道。
這是林舟來到老街的第一天。
而那口封死的水井,就像青春將要開啟的某道暗門,靜靜等待某個時刻——它會輕輕響一聲,然后,整個世界就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