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小學的后墻外，是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春天來時，那里會冒出一種叫“雞兒腸”的野草，柔軟得像貓的胡須。孩子們下課后喜歡跑去那邊玩，捉迷藏、跳繩、打彈珠，有時候還有人偷偷帶辣條和小卡片，在陽光底下像做地下交易一樣交換。

而榕樹，就長在空地與墻角交界的地方，樹冠巨大，像一頂漏雨的大傘。它從幾十年前的某個年代開始扎根在那里，見過誰來，送過誰走，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

林舟是被宋立帶去那里的。

那天中午，飯后休息時間，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風吹窗簾的沙沙聲。林舟趴在桌上寫日記，一張紙突然從左邊飛來，輕飄飄地落在他胳膊上。

他打開一看，是宋立的字跡：

“新來的，吃不吃冰粉？老地方招待。”

林舟抬頭看他。宋立正拿鉛筆在牙上假裝挖洞，一副無辜的樣子。沈晴在后排看了一眼他們，嘴角露出一點點笑，像是對這兩個“孤獨患者”的默許。

林舟點了點頭。

榕樹下已經坐了幾個孩子，有人帶了小板凳，有人干脆席地而坐。宋立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塑料飯盒，揭開蓋子，里面是淡粉色的冰粉，撒著花生碎和一點點紅糖水，搖搖晃晃地像誰的夢。

“這是我媽今天早上做的，她早上心情好，就會多做一點。”宋立咧嘴笑著說，“不過心情好這種事，她一個月可能只出現兩次。”

林舟接過來，小心地用勺子舀了一口。微涼的口感在舌尖化開，帶著紅糖的甜，混著夏天的氣味。他不由得輕輕點頭。

“好吃吧？”宋立問。

“嗯。”林舟回答，聲音里藏不住一點笑意。

沈晴這時也來了，提著一小瓶自制的楊梅水。“給你們解渴的。我媽昨晚泡的，味道酸死了，你們小心點。”

“林舟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班挺怪的？”沈晴忽然問，一邊把瓶蓋遞過來。

林舟愣了一下，“沒有。”

“其實我們才怪。”宋立說著，往嘴里塞了一勺冰粉，“我爸是個修鞋的，脾氣比鞋底還硬。沈晴她爸是學校教導主任，她卻是我們班唯一一個每學期都頂嘴的人。”

“你呢？”林舟下意識地問。

“我？”宋立想了想，“我媽說我像是‘天上掉下來、沒人接住’的那種孩子。”

氣氛安靜了一瞬。

沈晴輕輕笑了，“你媽挺會說話的。”

“她要是會說話，就不會整天罵我爸傻X了。”宋立聳聳肩，“不過這地方也沒什么好說的，老街就是個慢性病，誰都想逃出去。”

“你想逃嗎？”林舟忽然問他。

宋立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把空飯盒蓋好。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我以前想逃，后來發現逃不掉，就想著多看看這地方到底會變成什么樣。說不定哪天突然塌了，我們幾個還能當見證人，寫進歷史書里。”

“寫歷史書的不是我們吧？”沈晴反問。

“那就寫進林舟的書里。”宋立笑著看他，“你不是那種寫日記的人嗎？”

林舟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剛轉來第一天坐臺階上寫字，被我看到啦。”宋立比了個雙眼望遠的動作，“別以為沒人注意你，主角光環是藏不住的。”

林舟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

陽光從榕樹葉縫里落下來，斑駁地灑在三人臉上。風穿過樹梢，帶著墻內墻外混合的味道：粉筆灰、泥土、紅糖、塑料盒子里的涼意。有人在一旁拍皮球，有人在笑，有人在喊母親的名字，有人在躲進樹影里哭。

他們三個人靠得很近，又都有點各自沉默。

最后，宋立提議：“我們三個拉個鉤吧。”

“鉤什么？”沈晴笑。

“鉤，我們以后要在老街消失之前，做點有趣的事。”

“比如？”

“比如一起寫一本書，或者一起去偷一次放學后的廣播稿，改成我們自己的歌。”

沈晴一臉無語：“你這是在犯罪。”

“是青春犯罪，合法的。”宋立一本正經。

“行吧，”林舟出乎意料地點頭，“可以寫一封不署名的信，貼在學校公告欄上。”

“你也瘋了。”沈晴瞪他。

“我不是瘋，我是剛開始明白，”林舟望著榕樹枝頭，“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以后老了就只剩后悔。”

三人于是拉鉤，像小時候拉鉤不騙那樣，指尖輕輕碰了一下。

那一下很輕，可林舟后來一直記得。他記得陽光穿過枝葉的溫度，記得沈晴眨眼時的清亮，記得宋立嘴角那抹毫不設防的笑。

他更記得他們三人一起在老街榕樹下許下的那個沒人認真記筆記的“約定”。

很多年后，林舟寫在一本書的扉頁上：

>“有些約定不是為了兌現，而是為了在漫長的失散中，證明我們曾彼此靠近。”

那是春天最柔軟的一天。

也是他們友情最完整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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