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小學每年春季都會舉辦一次小型運動會。操場是水泥地刷白線,跑道是用粉筆劃出的圈,跳遠坑里沙子早已混進小石子和草根。但孩子們依然熱情高漲,因為那是為數不多可以在課業之外光明正大奔跑、吶喊、失控的時刻。
這年運動會的氣氛格外熱烈,可能因為學校將面臨“區級示范校改造”,據說未來要蓋新樓、換操場,連教室窗戶都要裝成鋁合金的。大人們在興奮和不安之間搖擺,孩子們則只是隱約感覺——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在這片老操場上奔跑。
“林舟你跑第幾棒?”沈晴在看表冊,語氣嚴肅得像副班長。
“三。”林舟回答。
“你跑第三?怎么不跑第一?”宋立在一邊掰香蕉吃,嘴角一歪,“你那種悶頭跑的樣子,挺適合打頭陣。”
“我……老師排的。”林舟小聲說。
“我跑最后一棒。”沈晴翻了翻名單,“你倆加油,別在我之前就掉棒。”
宋立笑了,“放心,我只在數學考試里掉分,不掉棒。”
林舟想起上次那場“作弊事件”,還心有余悸。自那之后,他和宋立之間沒再明確談起那件事,只是在課后偶爾交談時,多了一種說不清的默契,也多了一層薄薄的隔膜。
而沈晴,對他們兩個都變得冷淡了些,但有時候又像什么都沒發生——她總是這樣,獨立又鋒利,誰也看不透她心里到底裝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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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那天,陽光刺眼,風像被曬得發熱的書頁,在校服下鼓起一陣一陣的浪。
林舟站在第三棒交接區,前方是班里最快的男生王昊,后方是沈晴。他低頭綁鞋帶,心跳慢慢加快。跑步這件事,他其實不擅長,但不知道為什么,一站在跑道上,他就有種奇怪的沖動——想證明自己,哪怕只有短短幾十米。
發令槍響,第一棒開始飛奔,觀眾席傳來哨子和鼓掌聲。操場四周圍滿了人,大多數是低年級學生和老師,還有幾個站在墻頭的居民——他們探出身子看熱鬧,像在觀看一場盛大的民間戲劇。
王昊把接力棒交到林舟手中時,他的手指顫了一下。林舟一握住棒,身體本能地沖出去。風從耳邊掠過,他盡量不去想速度,也不去想別人,只專注腳下的步點,和前方那個標線。
突然,身后一個身影迅速逼近,林舟一驚,意識到是對手班級的第三棒正要超越。他咬牙,加速,膝蓋像要裂開,心跳亂得幾乎要撞出胸膛。
就在沖刺區前兩米時,他一陣頭暈,腳下打滑——膝蓋擦著水泥地摔出一道紅痕,掌心一陣火辣。
“林舟!”沈晴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開。
他強撐著站起來,把棒遞出去。沈晴一把接過,像一道銀線一樣沖出人群,步伐精準、動作利落,幾乎沒有半點停頓。
她最終還是沒有追回第一名。
班級在接力賽中拿了第三,獎狀貼在教室黑板角落,被風吹起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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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摔得厲害嗎?”放學后,沈晴蹲下幫林舟處理膝蓋傷口。
林舟搖頭,“還好。”
“你太用力了。”她用棉球輕輕擦著,“有時候你不說話,但身體總在說。你在逼自己。”
林舟低頭,沒作聲。
一旁的宋立坐在教室窗邊,他本沒有報名任何項目,卻偷偷去跑了800米的趣味接力,用一種幾近嘲諷的方式贏了其他班。
“你們今天挺精彩。”他把頭靠在窗框上,“你們真是在用命跑。”
“這不是為了班級榮譽嘛。”沈晴笑著說。
“不,是為了證明你們自己。”宋立盯著他們,“你們都太想贏了,太想在這個地方留下點‘值得記得的東西’。”
沈晴抬頭看他,“難道不應該嗎?”
“有時候越想被記住,越容易被遺忘。”宋立頓了一下,眼里有種淡淡的疲憊,“這地方根本不在乎我們。”
林舟看著他,忽然問:“你不想留下什么嗎?”
宋立笑,“我只想快點離開。”
空氣突然靜下來。
沈晴沒說話,過了會兒,她收起醫藥箱,說:“那你走之前,能不能告訴我們,你到底想去哪兒?”
宋立垂下眼,低聲說:“不知道。反正不是這里。”
林舟的視線落在那張貼在墻角的獎狀上,紅邊已經卷起來,名字歪歪斜斜。他忽然覺得,那張紙像一面過時的旗幟,被風吹著,卻不再代表任何方向。
而剛才那場接力賽,也許本就沒有終點。只是他們誤以為跑完一圈,就能證明自己來過。
可沒人真正記得第三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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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林舟再次翻出影子日記,在頁眉寫下一個標題:
>《我們都在跑步,可跑給誰看?》
他寫道:
>“有人跑,是為了贏;
有人跑,是為了逃;
我不知道我是為了什么,
只知道摔倒那一刻,
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但我還是沒能聽清——
是誰。”
他把日記合上,靠在窗邊,夜風透過窗縫,吹得他額發微亂。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這條街被拆平、這所學校被搬走,他們還能不能再遇見。
還能不能,一起跑向同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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