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風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它不再只是吹散頭發、揚起塵土,而是夾帶著不確定和躁動,就像大人嘴里的“城建規劃”和“動遷文件”那樣,飄忽、含混,卻又真實得讓人無法忽視。
那天傍晚,林舟放學回家,發現胡同口貼上了一張新通知——
>【關于老街片區房屋搬遷與征收的初步通知】
該片區將納入2026年城市舊改計劃,請相關居民提前準備,配合街道調查…
通知下面用黑色大字寫著“征遷”二字,像兩塊釘在街角的鐵牌,把整個春天的柔軟敲出一道裂縫。
林舟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直到宋立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
“看什么呢?以為自己能把通知盯沒?”
林舟轉頭:“你知道這事嗎?”
宋立點根糖煙,“我外婆說早幾年就有風聲,說是要拆,但這次感覺……是真的了。”
他仰頭望著電線桿上的舊喇叭,“你看那破玩意兒,從我記事就在播革命老歌。這要是真的拆了,連廣播也得失業。”
林舟沒笑,只是看著街道深處那些被風吹動的晾衣繩,心里悶悶的。
他們熟悉的一切——那棵歪脖子榕樹、墻角那只常年打盹的貓、巷尾三家小賣鋪的競價戰、學校后門那堵斑駁的水泥墻,似乎都站在命運的轉彎處,等待被推倒、搬走、覆蓋。
“你想搬走嗎?”林舟問。
宋立吐了口糖汽,“我早就想離開這里了。”
“可你真的想走嗎?”
宋立沒回答。他眼睛望著不遠處一排正在修繕的腳手架,說:“我不知道。走了也許更自由,但……自由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的。”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補了一句,“反正誰也不問我們想不想。”
–
林舟回到家,把那張通知復印件放在母親床頭。
母親笑著說:“老街終于要拆了啊……以前我還想著,等你考上大學,我們就搬出去,現在倒像提前交卷了。”
“你不擔心嗎?”林舟問。
母親輕輕搖頭,“擔心也沒用。你要學會一件事——風吹來時,不是讓你擋住它,而是讓你學會站穩。”
林舟低頭不語。他忽然發現,母親早就比他清楚生活的脆弱。
–
第二天,沈晴在教室后排攤開一本地理練習冊,一邊刷題一邊嘀咕:“今天早上我爸跟人開會,說街道真的準備動遷了。”
“你爸不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嗎?”林舟問。
“現在也參與街道統籌,主要負責我們這片的學生安置。”
“那學校呢?會拆嗎?”
“聽說初中部要合并,老教學樓可能要推了。”沈晴停下筆,語氣輕了一點,“你怕嗎?”
林舟沒回答。
沈晴看了他一眼,“我不怕動遷,但我怕‘動搖’。一旦搬了家、換了學校、變了街坊……你就不知道,哪些人還能留下,哪些人就此消失。”
她聲音很輕,卻像是在說預言。
“你不想離開?”林舟試探性地問。
“我怕我離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
三人約好周末再去一次榕樹下。可能是想提前告別,也可能只是想確認一切還沒變。
那天太陽很好,風吹得不冷不熱。
沈晴帶了三明治,宋立帶了口琴,林舟帶了自己的小本子。
他們仨一邊啃面包一邊瞎說:
“以后這地方要是變成商場,你們覺得會叫什么名?”
“‘春風廣場’,太諷刺了。”
“‘老街記憶’,假情懷。”
“‘舟晴立生活中心’,聽起來像三個人創業失敗開的便利店。”
他們笑得前仰后合,像從沒長大一樣。
然后,宋立突然拿出口琴,吹了一首不成調的旋律。
林舟認出來,那是小時候他母親哼過的老民謠《送別》。
“你會這首?”他問。
“我外婆以前唱過。”宋立低頭,“我記得歌詞里有一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沈晴輕輕接了一句:“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聲音落下時,風正好從他們中間吹過。
林舟看著這兩個朋友,突然想問:等這一切真的結束后,我們還能再坐在一起嗎?
但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把那本筆記本合上,默默在心里寫下一句:
>“風要搬家了,
我們卻還沒學會怎么告別。”
–
當天晚上,他在家中書桌前寫下日記:
>“每條街都藏著一種語言,
它不靠嘴說,而靠門前的洗衣聲、窗臺的舊花盆、半夜遠處的狗吠。
當這條街消失時,
我們也失去了原來會說那種語言的自己。”
那一夜他失眠了很久。
窗外風很大,像有一列看不見的火車緩緩駛出街口。
他夢見榕樹開花,老校門倒塌,自己坐在屋頂上,看見整個老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慢慢被風疊進天邊。
夢里沒有聲音,只有風。
風說:你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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