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后墻終于拆了。
推土機咆哮的聲音從清晨五點就開始轟鳴,整個街區像被某只巨大無形的手抓起,一點點撕碎。灰塵混著晨光彌漫,榕樹的影子被遮成一塊塊碎片,樹下的長椅早已被移走,連原來掛著風鈴的那根橫梁,也倒在一堆瓦礫中。
林舟站在窗邊,看著街道漸漸陌生。
他想起宋立說過的一句話:
>“這地方遲早要塌的,我們只是提前學會掉隊。”
可林舟沒想到,這“掉隊”的人,第一個會是他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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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母親病情突然惡化。
一開始只是咳嗽,后來變成氣短,再后來,她連說話都吃力。林舟扶著她去醫院,檢查結果出來時,醫生把他叫到走廊角落,小聲說:
>“病灶轉移了。肝部和脊柱都有侵蝕跡象。”
林舟怔住,眼前一黑。
醫生看著他,語氣柔和卻殘酷:“她應該早就知道了,但沒告訴你。”
回家路上,母親躺在后座,閉著眼,小聲問:“舟舟,是不是醫生跟你說了什么?”
林舟強忍著不讓聲音發顫,“他們說你需要休息。”
“你撒謊。”母親笑了笑。
“你也撒謊了。”他低聲說。
母親沒再說話,只握住他的手。
–
接下來的幾天,林舟幾乎沒有來學校。
宋立來家門口找過兩次,都沒見到人。沈晴發的消息他也沒回。時間仿佛在母親病房里變得黏稠,每一個小時都像一整天那么重。
他開始記不清季節的邊界,只記得每天護士給母親換針管、換藥袋,母親的頭發一天天掉落,枕頭邊開始出現血絲。他幫她擦臉、剪指甲、換尿袋,像是在提前和世界告別,卻沒人告訴他這場告別究竟會持續多久。
有一晚,母親忽然醒來說:“你還記得小時候的花園嗎?”
林舟點點頭:“記得。”
“你小時候總跑去摘那棵石榴樹上的花。花沒開,你就一把摘下來塞進我手里,還說‘這是春天送你的’。”
林舟紅了眼眶,“我那時候傻。”
“不傻。”母親輕輕笑,“你那時候最懂春天。”
–
幾天后,沈晴終于忍不住,沖進醫院。
她一見到林舟就抓住他,“你知不知道我們都在找你?宋立說你可能出事了,我說你肯定是躲起來難過。”
林舟望著她,半晌才低聲說:“我媽快不行了。”
沈晴怔住。
她望向病床上的女人,臉色蒼白,眼睛卻依然有光。
沈晴慢慢走過去,蹲下身,輕輕喊了一聲:“阿姨。”
母親看著她,微笑,“是小晴啊。你比上次瘦了。”
沈晴眼眶紅了。
“舟舟小時候常跟我說,有個女同學特別愛管他作業,還愛把他鉛筆盒里的橡皮偷偷拿走。”
“那是因為他把我的橡皮全用掉了。”沈晴忍不住笑。
林舟站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親。他多希望這一幕能被定格下來。
可他知道,時間不肯。
–
一周后,母親進入彌留狀態。
臨終前的那個晚上,林舟坐在她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
“舟舟。”
“我在。”
“你要答應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寫下來。哪怕沒人看。”
“我答應。”
“你也要答應我,別讓沈晴哭太久。”
林舟點頭,哽咽著說:“你要是走了,我也不會讓她知道。”
母親輕輕笑了笑,“你啊,還是嘴硬。”
“媽——”
她打斷他,用盡最后一口氣說:“你記住,春天不屬于某個人,它是你撐過去之后,自己種出來的。”
然后,她閉上眼睛。
再也沒有睜開。
–
母親走的那天,老街徹底被封路拆除。
整座醫院窗外,灰白色的天籠罩在城市上方,像無邊無際的壓抑。林舟穿著校服站在太平間門口,手里緊緊攥著那本舊日記本——里面是他母親最后幾頁筆跡,字跡飄忽,卻寫得極慢:
>“舟舟,我一直都知道你會長成一個可以保護自己的人。
你也會保護別人。
風吹來的地方,總有人等你。
我已經等不動了。
所以你代我去。
看那座花園,看春天。”
–
母親出殯那天,宋立來了,沈晴也來了。
三人穿著黑白衣服,站在隊伍最后。
火化結束的那一刻,林舟站在煙塵中,忽然覺得這個世界沒有聲音。
他握著拳,像抓住最后一口氣,心里默念:
“我還在。”
–
晚上,他一個人回到家,打開母親的房間。
屋里沒有風,但他卻聽到了風聲。
他走到書桌邊,在日記本最后一頁寫下:
>“她沒有等到春天,
但她把春天藏進了我的路上。
我會去。
帶著她,穿過灰,穿過風,
去種一座不會再被拆的花園。”
那一夜,林舟沒睡。
他在房間中央坐著,看著天色從黑變灰,又從灰變亮。
日出時,他站起身,穿上母親最后一次親手熨平的校服,背上書包。
他沒有哭。
因為他知道,有些離別,不是為了結束。
而是為了,讓人學會——不再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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