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六歲,總愛蹲在土灶邊看大哥生火。他生得極好看,劍眉下那雙桃花眼,笑起來能把寒冬的冰都暖化。村里人常打趣:“阿大這模樣,該去戲班子唱小生,何苦在泥地里討生活?”
大哥從不接話,只是把我抱上灶臺,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柴火教我:“柳木易燃,炒野菜得用急火;牛糞餅耐燒,夜里煨山芋正合適。”他身上總帶著柳樹葉混著泥土的氣息,比學堂先生袖口的墨香還要好聞。
瘧疾來得猝不及防。那日大哥從河灘拾完牛糞回來,腳步虛浮得像被風吹散的柳絮。母親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糙裂的手指猛地縮了回去。她轉身翻遍米缸,只倒出半把摻著碎石的糙米,陶罐里的柳葉茶早已見底。
“去請王大夫!”母親的聲音在發抖。可王大夫背著藥箱離開時揚起的塵土里,飄來一句“要用奎寧,可……”余音消散在母親捂住臉的嗚咽聲中。我守在大哥床邊,把冷透的柳葉茶一勺勺往他嘴里灌,幻想著這些苦葉子能化作救命的良藥。
深夜,土灶里最后一捆柳枝燃盡,大哥的燒卻越發灼人。他忽然攥住我的手腕,掌心燙得像塊烙鐵:“阿三,等開春了,哥帶你去折最嫩的柳枝……”話音未落,那只總替我編柳哨的手,重重地砸在床板上。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大哥蒼白的臉,竟讓他重又泛起幾分往日的神采。母親把新采的柳樹葉鋪在他身上,說這能帶走病痛。我握著他編的最后一只柳哨,看著父親把曬干的牛糞餅一塊塊壘進棺材——這些平日里舍不得燒的“好柴火”,終究成了大哥最后的陪葬。
后來我跟著貨郎走南闖北,見過茶樓里飄著茉莉香的茶水,也嘗過洋行里帶著苦味的咖啡。可每當夜深人靜,總想起那碗帶著澀意的柳葉茶,和土灶前大哥教我辨柴火時,睫毛上跳動的火光。有些溫暖,即便被歲月風干成墻上的牛糞餅,輕輕一觸,依然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