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荊州城，浸潤在慵懶而潮濕的暖意里。護城河畔的煙柳，千絲萬縷，低垂拂水，描摹著水波瀲滟的柔媚曲線。精巧的石拱畫橋橫臥碧波之上，倒影被漣漪揉碎，復又聚攏，恍若流動的水墨丹青。沿河兩岸，酒肆茶坊鱗次櫛比，朱漆雕花的窗欞前，懸掛著各色風簾，或素雅如月，或濃烈似火，在微醺的春風里輕輕搖曳，與岸邊蒼翠欲滴的藤蘿帷幕相互掩映，織就一城繁華如夢的翠色屏障。
云絲閣內，檀香裊裊，氤氳著一種沉靜而清雅的芬芳。束婉正俯身于一方光潤如鑒的紫檀木案幾前。案幾紋理細膩，如凝固的歲月之河。她纖細瑩白的指尖，拈著一撮色澤濃釅如血的朱砂礦晶，置于一方溫潤如玉的白瓷缽中。她腕骨微懸，力道勻停，執一柄瑩潤通透的瑪瑙小杵，沿著缽底徐徐研磨。那動作極盡輕柔，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霞光，又似在虔誠地撫慰著某種深藏的心事。朱砂細粉隨著瑪瑙杵溫存的推碾，漸漸析出，沉淀在缽底，暈開一片醉人的緋紅，宛如少女心尖上悄然綻放的羞赧。
倏然，幾片被春風撩撥得忘情的桃花瓣，輕盈地穿窗而入，打著旋兒，無聲地飄落在她素白如雪的廣袖之上。那點點嬌嫩的粉紅，點染在無瑕的雪色里，恍若美人腮邊滑落的胭脂淚痕，無聲地暈開一絲難以言喻的寂寥與哀婉。
就在這靜謐得幾乎能聽見時光流淌的瞬間，門外檐角懸掛的青銅風鈴，忽然發出一串清脆空靈的“叮咚”聲，打破了閣內的寧謐。束婉驀然抬眸，清亮如秋水寒潭的眼波投向門口。
斜陽熔金，將最后一抹濃烈的暖色潑灑在青石板路上。一道風塵仆仆卻挺拔如松的身影，踏著這溶溶的夕照余暉，裹挾著塞外曠野特有的粗糲風沙氣息，一步跨進了這方馨香馥郁的小天地。來人眉峰如刀裁，眼神銳利似寒星，玄色的勁裝衣袂間，仿佛還挾帶著大漠孤煙的蒼茫與關山冷月的清輝。他風塵仆仆，步履間帶著不易察覺的疲憊，卻難掩那份沉凝如鐵的氣質。
當束婉的目光與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猝然相撞的剎那，檐角那串剛剛還在輕吟淺唱的風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瞬間凝固在空中，連那悠游自在的片片流云，也仿佛在天際屏住了呼吸，忘記了飄移。時間，在這四目交纏的須臾里，被無限地拉長、凝滯。
“苒青？”束婉唇瓣微啟，輕喚出聲，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微顫。心神激蕩之下，她指間那枚圓潤的瑪瑙杵竟脫了力，輕輕跌落在白瓷缽中，“叮”的一聲脆響，濺起一縷細若游絲的、緋紅如霞的煙塵，裊裊升起，又倏忽散盡。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近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壓迫性的陰影，同時也帶來了屬于他的、混合著汗味、塵土與皮革氣息的陽剛味道。他刻意壓低了嗓音，那低沉醇厚的聲線里，卻裹挾著無法完全掩飾的焦灼與緊迫：“束婉，押送馬匹的隊伍已抵達城西，申時一刻便要拔營啟程！”說話間，他那雙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她擱在案幾上的手，停留在她精心染就的指甲上——那十瓣指甲，浸潤著鮮妍的鳳仙花汁，透出一種熟透柑橘般的秾麗橘紅，比去年在隴西風沙漫天的驛站里匆匆一瞥時，似乎更加飽滿、更加明艷了幾分，在這暮色漸合的閣內，灼灼生輝。
束婉的心湖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攪動，泛起圈圈漣漪。她強自鎮定，抬手將一縷因低頭研磨而散落鬢邊的如瀑青絲，輕柔地別到瑩白小巧的耳后。這個不經意的動作，恰好露出了她頸側新近點染的一顆小小的胭脂痣，如雪地紅梅，平添幾分隱秘的嬌媚。“我早不在酒館幫工了。”她的聲音清泠如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同鄉的蘇瑤師傅，在城西驛館旁盤下了這間鋪子，開了‘云絲閣’，專司教導荊楚閨秀們‘綺夢胭脂’的秘制之法。”她抬起皓腕，指向窗外長街的盡頭，透過窗欞格子和幾株開得正盛的杏花疏影，隱約可見遠處一面靛藍色的布幌子，在風中徐徐招展，上面用銀線繡著飄逸靈動的流云紋樣。
天邊的云霞由金紅褪為黯淡的紫灰，最終沉入墨藍的深海。長街兩側的燈籠次第點亮，暈開一團團昏黃而溫暖的光暈，映照著歸家的行人、收攤的小販。束婉與苒青，并肩行至長街的盡頭。此處人聲漸稀，唯有風過檐鈴的清響。兩人駐足，相對無言。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苒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復雜得如同深邃的漩渦，包含了太多未盡的言語與沉重的牽掛。他猛地轉身，玄色的身影決然地匯入了城外早已整裝待發、人馬喧囂的龐大商隊洪流之中。輜重車輛的吱呀聲、馬匹的嘶鳴聲、人聲的吆喝聲，瞬間將他吞沒。
束婉卻如同生了根一般，定定地佇立在原地，紋絲不動。晚風拂動她素色的裙裾，獵獵作響。她固執地凝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目光穿透了漸濃的夜色與人潮，直到那熟悉的玄色衣角，在視線里一點點模糊、縮小，最終化作天邊沉沉暮靄中一粒幾乎不可辨認的、微小的墨痕，徹底融入了混沌的遠方。唯有空氣中殘留的一絲屬于他的、混合著皮革與風塵的凜冽氣息，證明他曾真實地來過。
回到云絲閣時，閣內已點亮了紗燈，暖黃的光暈溫柔地鋪滿每一個角落。蘇瑤師傅正端坐在另一張案幾前，神情專注，用一枚細小的玉簪，小心翼翼地調和著一盒新制的金絲蜜粉。那蜜粉細膩如霧，閃爍著點點微不可查的金色光澤，馥郁的香氣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見束婉推門而入，蘇瑤師傅并未多問，只抬起溫潤的眼眸，了然地對她微微一笑，帶著洞悉世事的平和與撫慰。她放下玉簪，拿起一方早已備好的素白絲帕，那帕子用艾草精心熏染過，散發著一種清苦而寧神的草木清香。她輕輕拉起束婉微涼的手，將這方帶著體溫和祝福的絹帕，穩穩地放入她的掌心。無聲的關懷，勝過千言萬語。
光陰荏苒，轉眼又是上巳佳節。荊州城內，春水初生，春林初盛，處處彌漫著踏青游春的歡快氣息。云絲閣的“綺夢胭脂”早已聲名鵲起，成為城中閨秀淑媛妝匣中的心頭好。束婉傾盡心力新制的“洛神醉”，更是其中翹楚。她采擷了初春最鮮嫩的茜草根莖，反復浸漬、沉淀、熬煮，萃取出最純正濃郁的紅；又收集清晨含露初綻的茉莉花苞，以秘法蒸餾，凝成清冽甘醇的香露。兩相融合，再佐以蜂蠟、珍珠粉等珍物，千般調和，萬般錘煉，終成這稀世之品。那膏體盛在越窯燒制的青瓷小盒之中，胎質細膩，釉色清透如雨后初晴的天空，襯得盒中那抹胭脂愈發濃艷欲滴，宛如九天之上洛神舞罷遺落人間的一捧凝固的晚霞，美得驚心動魄。
然而，這精心炮制、承載著無盡情思的“洛神醉”，它本該的主人，卻未能如期而至。商隊帶來了沉重的貨物，也帶來了一封薄薄的帛書。那帛書用的是上好的素絹，觸手微涼，上面墨跡遒勁，正是苒青的筆跡。
暮色四合，閣內只余一盞紗燈，散發著朦朧昏黃的光暈。束婉獨坐燈下，指尖微顫地展開帛書。燈影搖曳，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濃密的陰影。“呂布悍然據濮陽，曹公已親率大軍征討……”剛讀至此，紗燈中的燭芯猛地爆開一個燈花，“噼啪”一聲脆響，驚得她指尖一抖。一滴滾燙的、飽滿的燭淚，仿佛有生命般，毫無預兆地、精準地墜落下來，不偏不倚，恰恰覆蓋在信箋末尾那力透絹背的四個字上——“歸期未卜”。鮮紅的蠟淚瞬間凝固，將那四個沉重的字跡嚴嚴實實地封印、吞噬，只留下一個突兀而刺目的紅色疤痕。
窗外，恰是上巳佳節最熱鬧的時分。少女們清脆如銀鈴般的踏青笑語，夾雜著悠揚的笙簫絲竹之聲，隔著重重花影，清晰地飄入閣內。這無憂無慮的歡愉，卻與帛書上冰冷的戰報、與遠處軍營隱隱傳來的、低沉而肅殺的號角嗚咽聲，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仿佛兩個割裂的世界在耳邊轟鳴。
束婉久久地凝視著那被紅蠟覆蓋的“歸期未卜”，指尖冰冷。良久，她極其緩慢地將那封仿佛帶著灼人熱度的帛書，仔細地折好，起身走到妝臺前。她打開那只陪伴多年的、邊角已有些許磨損的雕花紅漆妝奩。奩盒最底層，錦緞襯墊之上，靜靜地躺著一把溫潤古樸的犀角梳。那是去年離別時，苒青贈予她的信物。梳齒間，纏繞著幾根纖細柔軟的青絲，在歲月的摩挲下，早已不分彼此，難辨你我，如同他們糾纏難分的命運。她將帛書小心翼翼地放在犀角梳旁，指尖輕輕拂過那幾根青絲，如同拂過心底最隱秘的傷口。然后，她緩緩合上了妝奩的蓋子。“嗒”的一聲輕響，隔絕了所有的光亮與喧囂，也仿佛將一份無望的等待與蝕骨的思念，連同那凝固的“洛神醉”晚霞，一同封存進了這方寸之間的黑暗里。閣外春光正好，閣內卻只剩下燭影搖曳，和那揮之不去的、清苦的艾草香，在靜默的空氣中，絲絲縷縷，纏繞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