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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娥》第十九章

束婉已到了婚配的年紀,這消息宛如初春時節(jié)驀然穿透料峭寒風的暖陽,攜著融融的暖意與蓬勃的希望,瞬間便溫柔而熾烈地照亮了家中每一處幽靜的角落,連空氣都似乎被這喜悅浸潤得輕盈蕩漾起來。阿姐和小妹聞訊,更是歡喜得如同枝頭最靈動的雀兒,心花怒放,眉眼間流轉(zhuǎn)著純粹的欣悅。她們嘰嘰喳喳地圍繞著束婉,像兩只翩躚在春光里的彩蝶,用最甜美的憧憬為她編織著未來生活的錦繡圖景——夫婿的溫存體貼、新家的溫馨和睦、未來兒女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那銀鈴般的笑語,飽含著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爛漫,如同清泉叮咚,在小小的、鋪著青石板的庭院里久久回蕩,盤旋而上,似乎要觸碰到那澄澈的藍天白云。

然而,當喧囂漸歇,暮色四合,如水的夜幕悄然垂落天際,將白日里的喧鬧溫柔地包裹、沉淀。一輪皎潔的明月悄然攀上柳梢,清冷的月華如輕紗,如薄霧,無聲無息地流淌進窗欞,在室內(nèi)灑下一片澄澈的靜謐。就在這柔光彌漫的窗邊,束婉驀然發(fā)現(xiàn),阿娘獨自坐在她的床邊。阿娘并未言語,只是那樣靜靜地、深深地凝望著她,眼神里仿佛盛滿了整個秋日的蕭瑟與不舍。那目光沉甸甸的,像珍藏了多年的陳釀,濃郁得化不開,里面交織著無盡的眷戀、難以言說的憂慮和一絲被月光照亮的、晶瑩的脆弱。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滯,空氣也變得粘稠。只見阿娘微微側(cè)過頭,抬起那布滿歲月刻痕的手,用指腹極其輕柔、極其緩慢地抹去眼角悄然滑落的淚珠。那無聲的淚水,如同深藍天幕上倏忽即逝的流星,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也帶著沉甸甸的哀傷,悄然滑過她不再年輕的臉龐,最終湮沒在衣襟的褶皺里。束婉的心猛地一緊,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喉頭。她太熟悉阿娘了,這無聲的淚,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傳遞著阿娘心底那份深埋的、無法釋懷的隱憂。

這隱憂,如同月光下悄然滋長的藤蔓,瞬間將束婉的思緒拉回了那段塵封的、帶著血性與莽撞的舊時光——那正是她束發(fā)易裝,毅然替父從軍的前一年。那時的束婉,骨子里妥妥是個不折不扣的“野小子”心性。她像山野間初生的小鹿,渾身洋溢著用不完的活力,對世間萬物都充滿了蓬勃的好奇與躁動。她貪玩、調(diào)皮,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勁兒,常常與鄰里的男孩子們滾作一團,摸魚上樹,追逐嬉鬧,塵土飛揚中是她爽朗無忌的大笑。她行事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舉手投足間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豪氣,儼然一個無所畏懼的“小將軍”??蛇@般“離經(jīng)叛道”的行徑,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深閨女子的要求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沖撞。她沒少讓母親操碎了心,眉頭緊鎖的阿娘手中的戒尺,常常帶著恨鐵不成鋼的焦灼落在她的掌心或背上,嚴厲的訓斥聲更是家常便飯。

在阿娘一次次的嘆息與責罰中,束婉的內(nèi)心深處,悄然堆積起一座名為“自責”的沉重山巒。她常常覺得自己笨拙不堪,仿佛生來就是個無法將任何事做到妥帖的“失敗者”。那點屬于少女的自尊心,在一次次的“闖禍”與“認錯”中被反復磋磨,變得如同秋霜下的枯草,脆弱而卑微。然而,束婉骨子里最堅韌、也最令人心疼的特質(zhì),便在這卑微中悄然閃光——每次挨完打、受完訓斥,無論對錯,她總會默默起身,像受傷的小獸般,獨自尋覓家中最幽靜無人的角落?;蝌榭s在柴房的草堆后,或藏身于院墻的陰影里,如同一名在神龕前懺悔的虔誠信徒,將小小的頭顱深埋進臂彎,開始一場無聲而深刻的靈魂拷問。她會一遍遍咀嚼自己的過失,剖析莽撞的根源,讓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稚嫩的心房,直至將那份痛楚刻入骨髓。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一個尤為鮮明的畫面裹挾著焦糊的氣息撲面而來。那一次,束婉滿心滿念只想著早些做完家中那些瑣碎繁雜的活計——劈好當日的柴火,喂飽圈中的雞鴨——好能爭分奪秒地奔向村頭的私塾。她渴望坐在那簡陋卻神圣的書桌前,聆聽先生講述那些方方正正、蘊藏著天地玄奧的文字,指尖隨著先生的吟哦在粗糙的沙盤上笨拙地描摹。這渴望如同野火燎原,燒得她心焦難耐。就在她匆匆忙忙熨燙阿娘一件待補的舊衣時,心早已飛向了學堂。那燒得通紅的火斗,被她隨手置于桌角,竟被她那被“求知欲”填滿的心神徹底遺忘!她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一陣風似的沖出了家門,奔向心中的圣地。

當她懷揣著新識的幾個字,帶著滿心的歡喜與滿足,腳步輕快地蹦跳在歸家的田埂上時,遠遠便望見小妹清瑤正站在路口,像一只受驚的小雀兒,焦急地來回踱步。一見到她的身影,清瑤立刻像離弦之箭般沖了過來,小臉煞白,聲音因驚懼而尖利:“束婉!你……你干的好事!束瑤姐姐的閨房……房里的被褥……全……全被點著了!那床榻……燒……燒出好大一個焦黑的窟窿!”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在耳畔炸響!束婉瞬間僵立原地,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仿佛被冰冷的雪水從頭澆到腳。巨大的恐懼和排山倒海般的自責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她猛地拔腿,發(fā)瘋似的向家的方向狂奔,耳邊風聲呼嘯,卻蓋不住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路上,腦海中不受控制地翻騰著那可怕的景象:繡著并蒂蓮的錦被化為飛灰,精致的雕花木床焦黑猙獰,濃煙彌漫……每一幀想象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劇痛。

當她終于氣喘吁吁、踉蹌著沖進彌漫著刺鼻焦糊味的屋子,親眼目睹那一片狼藉時——原本整潔溫馨的閨房,此刻如同被暴戾的野獸蹂躪過:曾經(jīng)柔軟馨香的被褥只剩下扭曲蜷縮的焦黑殘骸,精致的床榻中央赫然是一個丑陋的、邊緣還冒著絲絲青煙的破洞,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棉絮焦糊味和木材燃燒后的苦澀氣息……束婉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靠著門框滑坐在地。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她無助地啜泣著,肩膀劇烈地聳動,破碎的嗚咽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凄涼。“我怎么……總是這樣……什么都做不好……笨死了……真是個廢物……”自責的毒液在她心中瘋狂蔓延。更深的恐懼攫住了她——她害怕阿娘看到這景象會氣急攻心,害怕阿娘因她這個“不省心”的女兒而病倒、受到傷害。這恐懼與自責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她的脖頸,越收越緊,讓她感到滅頂?shù)慕^望,連呼吸都變得異常艱難。

絕望的陰云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光亮。束婉的眼神變得空洞而茫然,像兩口枯竭的深井,失去了所有神采。她木然地環(huán)顧四周,視線最終定格在窗架上。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把平日里用來劈砍細柴的小刀,冰冷的鐵刃在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下,折射出一點幽寒的、仿佛帶著蠱惑意味的微芒。在那一刻,被痛苦徹底淹沒的束婉眼中,那點寒芒竟成了唯一能斬斷這無邊苦海的“鑰匙”,一個通往徹底解脫的“秘徑”。她顫抖著,如同提線木偶般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緩緩地、幾乎是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將鋒利的刀刃壓向了自己纖細的手腕。肌膚被割裂的瞬間,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緊接著,便是溫熱的液體洶涌而出。鮮艷的血珠,如同最凄美的紅梅驟然在雪地上綻放,一滴,又一滴……迅速連成線,滴落在冰冷的地面,洇開一片片觸目驚心的猩紅印記,像無聲的控訴,更像絕望的獻祭。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一刻,屋外傳來了阿娘因憤怒和擔憂而拔高的、帶著顫音的呵斥:“束婉!你這死丫頭!還不快開門!看我不……”阿娘用力推搡著門板。束婉在極度的慌亂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中,下意識地用盡最后力氣掛上了那沉重的門栓。門外的阿娘進不來,只能隔著薄薄的門板,聽著里面那令人心碎的、壓抑的嗚咽和血液滴落的細微聲響。她的聲音從憤怒的呵斥,漸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哀求、甚至語無倫次的承諾:“婉兒!開門??!是阿娘!阿娘不怪你了!快開門!求求你了婉兒!別做傻事??!阿娘的心肝……”那聲音如同杜鵑泣血,飽含著一個母親最深沉的恐懼與絕望。然而,門內(nèi)的束婉,手腕上的傷口正汩汩地涌出溫熱的生命之泉。隨著血液的不斷流失,最初的麻木和決絕迅速被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的恐懼所取代。那洶涌而出的鮮紅,如同失控的時光沙漏,讓她無比清晰地觸摸到了死亡冰冷而猙獰的輪廓。極度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不……我不想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痛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掙扎著撲向門邊,顫抖著拉開了那沉重的門栓。

門開的瞬間,父親那高大而沉穩(wěn)的身影如同山岳般沖了進來,一眼便看到了女兒慘白如紙的臉和那染血的衣袖。父親粗通醫(yī)術(shù),此刻他的冷靜便是最大的依靠。他強抑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動作迅捷而沉穩(wěn),立刻尋來干凈的布條和金創(chuàng)藥粉,小心翼翼地為束婉清洗傷口、敷藥、緊緊包扎。所幸,刀鋒終究偏了要害,只是劃破了皮肉,并未傷及筋骨,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阿娘緊隨其后,當看到女兒虛弱地倚在父親懷中,手腕上纏繞著刺目的白布,布上還隱隱滲出血跡時,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撲倒在束婉身邊。她伸出顫抖的手,想觸碰女兒,又怕弄疼她,最終只能緊緊抓住束婉的衣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再也壓抑不住,如同受傷母獸的哀鳴,充滿了無盡的心疼、后怕和深深的自責:“我的兒啊……是阿娘不好……是阿娘沒有教好你……讓你受這樣的苦……阿娘的心……都要碎了……”每一滴淚,都仿佛砸在束婉的心上,比手腕的傷口更痛。

如今,歲月流轉(zhuǎn),當年那個莽撞沖動、以命相搏的“野小子”,已然亭亭玉立,到了穿上嫁衣、離開生養(yǎng)她的屋檐,走向另一個人生的時刻。這份“離別”,讓阿娘心中那份深藏的不舍與憂慮,如同經(jīng)年的老酒,在時光的催化下,愈發(fā)醇厚,也愈發(fā)苦澀。束婉深知,自己的倔強、敏感,那深藏于心的熾熱情感與偶爾的執(zhí)拗,其實正是阿娘年輕時的翻版。她們母女,骨子里流淌著同一條名為“深情”的河流,只是阿娘的河流在歲月的打磨下變得深沉內(nèi)斂,而束婉的河流還帶著未經(jīng)馴服的激越。她們彼此深愛,卻常常將這愛意包裹在笨拙的表達和無聲的凝視中,如同兩座沉默的山峰,遙遙相望,心意相通卻隔著一道名為“含蓄”的峽谷。那份愛,如同月下靜靜流淌的溪水,不喧嘩,卻足以滋養(yǎng)生命;如同深埋地下的老根,不顯露,卻緊緊相連,支撐著彼此的天空。

在這萬籟俱寂、唯有月光私語的夜晚,束婉的心被阿娘無聲的淚水徹底濡濕、融化。她輕輕起身,如同怕驚擾了月光下棲息的精靈,緩步走到阿娘身邊。她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阿娘婆娑的淚眼平齊。她伸出雙手,溫柔而堅定地握住了阿娘那雙布滿厚厚老繭、記錄著無數(shù)操勞歲月的手。那粗糙的觸感,傳遞著無言的力量與滄桑。她仰起臉,清澈的眼眸如同浸潤在月華中的黑曜石,倒映著阿娘淚痕未干的臉龐。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帶著磐石般的堅定,飄散在靜謐的空氣中:

“阿娘……”她微微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的力量都注入接下來的話語,“您別難過,莫再為我掉金豆子啦。女兒心里,明鏡兒似的,曉得您疼我、惜我,這份心意,比那天上最亮的星星還重,比咱家門前那條溪水流得還長、還深。女兒今日雖要離家,披上那紅嫁衣,走向另一扇門庭,可您千萬要記著——”她將阿娘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年輕的臉頰上,感受著那份熟悉的粗糲帶來的心安,“女兒這顆心啊,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無論是晴是雨,它都像風箏的線頭,永遠牢牢地系在您的心尖尖上。它會一直陪著您,陪著您看春日的花開花落,聽夏夜的蛙鳴蟬唱,數(shù)秋夜的滿天星斗,守著冬爐的點點炭火……女兒在哪兒,這份牽掛就在哪兒,它永遠在您身邊,永遠,永遠……”

這樸素卻滾燙的話語,如同溫暖的泉水,瞬間融化了阿娘心中凝結(jié)的冰霜。她再也無法抑制洶涌的情感,張開雙臂,將束婉那即將成為新嫁娘、卻在她眼中永遠是需要呵護的小女兒的身軀,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那懷抱,帶著熟悉的皂角清香,帶著陽光曬過的棉布味道,更帶著一種仿佛能抵御世間一切風霜的、無與倫比的溫暖與力量。那是避風的港灣,是靈魂的歸巢,是生命最初和最終的庇護所。束婉依偎在這無比安心的懷抱里,感受著阿娘胸腔里傳來的、急促而有力的心跳,仿佛那是世間最動人的樂章。窗外,那輪見證了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明月,將清輝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溫柔地籠罩著這對緊緊相擁的母女。那圣潔的光輝,仿佛為她們披上了一件用月光與淚水織就的華裳,無聲地訴說著這世間最古老、最堅韌、也最溫柔的羈絆——那便是血脈相連、生死相依的母女親情,一份足以照亮漫長黑夜、溫暖冰冷歲月的永恒光輝。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將這一刻的依戀與承諾,深深地鐫刻進時光的深處。

莫路來客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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