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的寒冬,如同裹挾著鐵銹與血腥的巨獸,終于在許昌城頭不甘地退去。然而,它留下的并非生機,而是滿目瘡痍與深入骨髓的貧瘠。曹操的大軍,如同一條汲取生機的巨龍,將許昌及周邊郡縣的糧秣幾乎搜刮殆盡,只為那即將與宿敵劉備展開的、決定中原命運的鏖戰。男丁被征發,糧倉見底,曾經繁華的帝都許昌,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間游蕩的蕭索和空氣中彌漫不散的、絕望的饑餓氣息。街道上,塵土似乎都帶著灰敗的顏色,行人面黃肌瘦,眼神空洞,偶有嬰孩的啼哭,也顯得有氣無力,很快便被死寂吞沒。
在這片愁云慘霧的中心,束婉如同一株在瓦礫間頑強探頭的細草。她的夫君苒青,已隨曹丞相的大軍開拔,奔赴那前途未卜的戰場,將她和剛滿一歲多的兒子小嘉燁,留在了這片“窮不聊生,一片狼藉”的城池。為了生存,也為了守護苒青年邁的雙親,束婉不得不帶著小嘉燁與公婆擠在一處低矮、陰暗的陋室中。生活的重擔,沉沉地壓在她單薄的肩頭。白日里,她唯一的生計,便是到街角一處勉強能遮風避雨的角落,擺開一個小小的“婉發”攤子。幾把簡陋的木梳,一罐渾濁的皂角水,一塊磨得光滑的石鏡,便是她全部的家當。她的手指靈巧,心思細膩,能用最簡單的工具,為那些同樣困頓卻仍想保留一絲體面的婦人,挽出清爽利落或別致精巧的發髻。那一點微薄的收入,是維系全家幾口人活下去的希望,是換取明日幾捧粗糲粟米的關鍵。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對許昌已是奢望。束婉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歸家,只有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看到蹣跚學步、張開小手撲向她的兒子小嘉燁時,心頭的堅冰才會被一絲暖意融化。小嘉燁才一歲多點,眉眼間已依稀可見苒青的輪廓。在這艱難時世里,他仿佛過早地懂得了母親的艱辛與不易,從不無故哭鬧。他會在束婉進門時,用清澈如泉的眼眸專注地望著她,咿咿呀呀地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或是笨拙地遞上祖母給他的一小塊硬得硌牙的餅屑。這份超乎年齡的“懂事”,每每讓束婉心酸又憐愛,只能將他緊緊摟在懷里,用臉頰感受那幼小生命傳遞的溫度,仿佛能汲取繼續前行的力量。昏暗的油燈下,祖孫三代圍坐,分食著寡淡的粥水,寂靜中只有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小嘉燁滿足的咂嘴聲。窗外,是許昌城無邊無際的、壓抑的黑暗。
好景不長。建安五年(公元199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殷勤。陽光掙脫了冬日的陰霾,變得慷慨而溫暖,融融地灑在殘破的城垣和龜裂的土地上。墻角石縫間,竟有嫩綠的草芽頑強地鉆出,幾株不知名的野花也怯生生地綻放出或白或紫的小小花朵,倔強地為這灰敗的世界涂抹上幾筆稀薄的亮色。這本應是萬物復蘇、生機勃發的時節,然而在許昌,饑餓的陰影并未因暖陽而消散。街頭巷尾,衣衫襤褸、面如菜色的乞討者反而更多了。他們或倚著冰冷的墻壁,眼神空洞地望著匆匆行人;或匍匐在地,伸著枯枝般的手臂,發出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哀求。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氣息,與花草細微的芬芳奇異地交織,更顯殘酷。
這一日午后,陽光正好,束婉如常在街角忙碌。一位常來光顧的司馬家仆婦正端坐著,任由束婉靈巧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挽出一個端莊又不失雅致的發髻。束婉全神貫注,心思都系在那烏黑的發絲與手中的木簪上。
突然,她感覺背后衣角被一股微弱卻執拗的力量輕輕拽了一下。束婉下意識地回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她瘦骨嶙峋,小臉臟污不堪,唯有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盛滿了驚惶與無助,像受驚的小鹿。她身上套著一件明顯不合身、打滿補丁的破舊單衣,赤著腳,腳上沾滿了泥濘。她并不說話,只是用那雙盈滿淚水的大眼睛死死盯著束婉,然后伸出顫抖的小手,急切地指向她身后不遠處一個倚靠在冰冷墻根的陰影。
束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一沉。只見一個形容枯槁的婦人蜷縮在那里,頭發如蓬亂的枯草,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她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胸口的起伏微乎其微,仿佛一盞隨時會熄滅的殘燈。破舊的衣衫裹著她瘦削的身體,在溫暖的春風里,她卻像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瑟瑟發抖。那奄奄一息的模樣,比街邊任何乞討者都更觸目驚心。
“娘…娘親…”小女孩帶著濃重哭腔的嘶啞呼喚,像針一樣刺穿了束婉的心。
束婉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放下手中剛拿起的一支木簪,對那位司馬家的仆婦匆匆說了聲“對不住,稍待片刻”,便疾步走向那對母女。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婦人幾乎脫力的頭顱,觸手處是驚人的滾燙和嶙峋的骨頭。束婉輕聲呼喚:“這位姐姐?醒醒,能聽見我說話嗎?”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婦人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眼神渙散迷茫,好一會兒才聚焦在束婉臉上。她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幾聲氣若游絲的嗬嗬聲。束婉立刻解下自己腰間那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囊,里面是她今日出門帶的唯一口糧——兩個粗糙得硌手的雜糧饅頭。她毫不猶豫地拿出一個,小心地掰下一小塊,遞到婦人干裂的唇邊。清甜的麥麩香氣似乎喚醒了婦人身體深處求生的本能,她艱難地咀嚼、吞咽,喉嚨急促地滾動著。束婉又取了些水囊里的涼水,一點點喂她喝下。
幾口食物和水下肚,婦人眼中終于恢復了一絲微弱的神采。她斷斷續續地訴說著,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原來她叫蔻娥,本是附近鄉下的農戶。去歲戰亂波及,丈夫被強征入伍,生死不明,房屋田產又遭亂兵洗劫焚毀。她帶著唯一的女兒蔻兒,一路輾轉乞討來到許昌,只盼能在城里尋條活路。奈何饑荒遍地,她們母女已數日粒米未進,蔻娥更是連日高燒不退,方才幾乎暈厥過去。
束婉聽得心如刀絞。看著蔻兒緊緊依偎著母親、那雙充滿恐懼又帶著一絲希冀的大眼睛,再看看蔻娥那虛弱得隨時可能倒下的模樣,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憫瞬間淹沒了她。她將剩下的一個饅頭也塞到蔻娥手中,溫言道:“姐姐,先墊墊肚子。”
這時,那位等待的司馬家仆婦也走了過來,目睹了這一切。她看著束婉為蔻娥挽起散亂枯黃的發絲,動作輕柔而麻利,雖然只是最簡單的樣式,卻讓憔悴的婦人看起來精神整潔了許多。仆婦眼中流露出贊許,嘆道:“束婉娘子,你這手藝真是沒話說,心地也這般良善。”
束婉心中一動,忙問蔻娥:“姐姐,你可會做些雜活?比如縫補漿洗、打掃庭院?”
蔻娥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急切地點頭:“會!會的!只要能給口吃的,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肯做!”
束婉立刻轉向那位司馬家的仆婦,言辭懇切:“夏家姐姐(司馬家仆婦姓夏),您看…這位蔻娥姐姐實在可憐,又勤快肯干。府上…可還需要人手?哪怕是些粗使活計?”
夏家仆婦沉吟片刻,打量著雖然虛弱但眼神懇切的蔻娥,以及旁邊乖巧得令人心疼的蔻兒,終是點了點頭:“府里后院的漿洗房,倒是一直缺個搗衣的粗使婆子…只是,這活計極累,工錢微薄,且…不管吃住。”她有些為難地補充道。
“管吃住”這三個字,對此刻的蔻娥母女來說,幾乎是奢望。束婉的心又沉了下去。但她沒有放棄,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她想起夫君苒青在軍中還有幾個交情深厚的同袍兄弟,其中一位名叫無心的老兵,為人最是熱心仗義,如今在輜重營當個小頭目,負責分發些糧草物資。
束婉安頓好蔻娥母女在攤子旁稍歇,又匆匆向夏家仆婦告了罪,便抱著小嘉燁,一路打聽,尋到了許昌城外的軍營轅門附近。她焦急地等待著,直到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無心大哥正帶著幾個士兵清點一車剛運到的、顯然是挑剩下來的、有些發蔫的菜蔬和些許粗糲的麥麩。
束婉抱著孩子,快步上前,眼眶微紅地將蔻娥母女的遭遇和自己的懇求說了出來:“…無心大哥,我知道軍中糧草也緊,不敢奢求太多。只求您…看在苒青的份上,能否每日勻出一點伙夫們切剩的菜頭菜尾,或是刮鍋底剩下的一點點糊糊…給那苦命的娘倆吊住性命?她們就在城里,我每日來取,絕不給大哥添麻煩!”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懷中的小嘉燁似乎感受到母親的悲戚,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
無心看著束婉憔悴的面容和懷中懂事的孩子,再看看她眼中那份為陌生人的孤勇與懇求,這位經歷過無數生死的老兵心頭也是一熱。他想起了遠在家鄉或許同樣艱難的親人。他用力拍了拍胸膛,聲音洪亮而干脆:“弟妹放心!這點小事包在我無心身上!不就是多刮兩口鍋底的事兒?餓不著她們娘倆!你每日傍晚到轅門西側那個放雜物的草棚子后面找我,我讓人給你留著!”
束婉聞言,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她抱著小嘉燁,深深地向無心鞠了一躬:“多謝無心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束婉沒齒難忘!”
有了無心的承諾,束婉的心終于落定。她回到城里,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蔻娥,又親自帶著她們母女去了司馬府的后門,找到夏家仆婦,讓蔻娥簽下了漿洗房的契書。雖然工作繁重,環境簡陋,但總算有了個遮風避雨的角落可以容身。束婉又拿出自己微薄積蓄中的一點點,幫她們置辦了一床破舊的被褥。從此,束婉的婉發攤子旁,總能看到蔻娥在漿洗房勞作間隙,帶著蔻兒過來幫忙打打下手,或是蔻兒安靜地坐在一旁,用撿來的小石子在地上畫畫。束婉則每日黃昏,抱著小嘉燁,像傳遞著生命火種的信使,準時出現在軍營轅門外的草棚后,從無心或他指派的小兵手里,接過那用油紙小心包好的、溫熱的、或許只是幾勺混著菜葉的糊糊或幾塊鍋巴。這微薄的食物,成了蔻娥母女在絕望深淵里抓住的唯一浮木。
時光在饑餓、勞作與微小的互助中悄然流淌,從春日的惻隱走到了深秋的肅殺。許昌城外,終于傳來了震天的歡呼與嘹亮的號角——曹丞相的大軍,歷經血戰,最終擊潰了劉備,凱旋而歸!旌旗蔽日,甲胄生寒,得勝的士兵們臉上帶著疲憊卻興奮的光芒。許昌城仿佛被注入了久違的活力,盡管依舊貧瘠,但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絕望似乎被這勝利的聲浪沖淡了些許。
束婉抱著已經能踉蹌跑幾步、咿呀學語的小嘉燁,擠在涌動的人群中,踮著腳尖,在歸來的、風塵仆仆卻意氣風發的隊伍里,急切地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如同擂鼓般劇烈跳動,既有對夫君歸來的狂喜,也有對這段艱難歲月終于熬到頭的釋然。蔻娥也拉著蔻兒站在不遠處,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束婉深深的感激。當苒青那張被風霜刻畫得更顯堅毅卻寫滿思念的臉龐終于出現在視線里,束婉的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她高高舉起小嘉燁,指向那歸來的方向。小嘉燁睜著懵懂卻明亮的眼睛,仿佛也感應到了血脈的召喚,朝著那身披征塵的鎧甲,咿咿呀呀地伸出了小手。
深秋的天空,高遠而澄澈,幾縷薄云舒卷。金色的陽光穿透云層,灑在凱旋的旌旗上,灑在束婉含淚帶笑的臉上,也灑在蔻娥母女相擁而立的單薄身影上。苦難并未結束,許昌的困頓仍在繼續,但這一刻,戰爭帶來的短暫和平,親人歷經生死的重逢,以及困境中未曾熄滅的人性微光,如同穿透厚重陰云的晨曦,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投下了一抹溫暖而充滿希望的亮色。束婉緊緊抱著兒子,望著越來越近的苒青,心中百感交集:這亂世如爐,煎熬眾生,但只要人心中尚存一絲善念與堅韌,便能如那石縫間的細草,在烽煙散盡的秋天,迎來屬于自己的微光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