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年間的春，裹挾著料峭寒意，徘徊不去，連那溫煦的陽光也顯得單薄而清冷，仿佛被一層無形薄紗所阻隔，只能無力地映在曹軍凱旋的旌旗之上。那旌旗獵獵作響，在風中舒展著，似在無聲宣告著這場勝仗的榮光。將士們身披染血的鎧甲，疲憊不堪卻目光如炬，馬蹄踏過中原的泥土，揚起陣陣煙塵，發出沉悶的聲響。凱旋的號角聲刺破耳膜，在城池上空激蕩回響，引得百姓們紛紛涌上街頭，擁擠著，喧鬧著，目光在凱旋的隊伍中急切地搜尋著自己親人的身影。歡呼與淚水交織，匯成一片洶涌的海洋。
然而，屬于束婉的那份守望，終究在喧囂人潮之外，悄然落空。赫海大哥送來的茱錢與家書，帶著營地的風塵和丈夫的氣息，也帶來了苒青因整頓戰馬無法歸家的消息。指尖撫過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字跡，束婉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早春未化的冰水深處，寒意刺骨。信箋的最后，丈夫的叮囑墨跡尤濃：“束婉，照顧好小嘉燁，一時半會，回不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尖，扎在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讓她呼吸都帶著痛楚。
束婉的日子，依舊被生計緊緊勒著脖頸。每日晨昏，她準時出現在街角那片熟悉的屋檐之下，纖細的手指穿梭在婦人們散落的青絲之間，梳理、盤繞、簪起……憑借這“婉頭發”的微薄手藝，換取幾枚維系母子溫飽的銅錢。她低垂的眉眼間，藏著生活的重擔與堅韌，如墻角倔強鉆出的小草，在料峭春寒里默然生長。然而，這勉強維持的平靜，終究被不懷好意的陰云徹底籠罩。幾個游手好閑的浮浪子弟，目光粘膩，言語輕薄，漸漸不再掩飾騷擾之意。市井的流言如同附骨之疽，在街坊間悄然滋生、蔓延、發酵，那些議論聲如同嗡嗡作響的蚊蠅，揮之不去，令她如芒刺在背。
在街坊異樣目光的注視下，束婉收拾起簡單的梳具。陽光透過窗欞，將灰塵照得纖毫畢現，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決絕的清明。苒青遠在軍營，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方寸之地，已無她和嘉燁的立錐之所。她提筆蘸墨，在素箋上落下歸程的決斷：“攜嘉燁，歸東吳。”
她將苒青年邁的雙親鄭重托付給家姐與小妹。臨別之際，母親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父親渾濁的目光里盛滿了無聲的擔憂與不舍。束婉強忍心酸，深深拜別，仿佛要將二老的音容刻入心底。小小的行囊很快收拾停當，里面整齊疊放著幾件漿洗得發白的舊衣，幾件嘉燁心愛的粗糙小木玩，以及幾包路上果腹的干糧——這便是母子倆全部的行囊，也是他們奔赴未知前程的全部倚仗。
旅程的依托，是隨著曹軍一支押運糧草的隊伍。三歲的小嘉燁，仿佛一夜之間褪去了懵懂，竟出奇地安靜懂事。他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顛簸的糧車上，那雙清澈如溪水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陌生而廣袤的世界，偶爾伸出小手，指向掠過天際的一行歸雁，發出咿呀稚語。束婉攬著他，溫言細語，旅途的艱辛在母子相依的低語與偶爾的笑聲中，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難熬了。
車馬輾轉，風塵仆仆，終于抵達了苒青駐軍的營地。營盤扎在開闊的野地之上，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空氣中彌漫著鐵銹、皮革和馬匹混合的獨特氣息。金柝聲聲，刀戟林立，一派森嚴氣象。
當苒青聞訊從營中大步奔出時，束婉的心在胸膛里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臉龐被邊塞的風沙磨礪得愈發黝黑粗糲，眼中卻燃著灼灼的光。他張開雙臂，迫不及待地想要將那個小小的身影緊緊擁入懷中。然而，小嘉燁卻被這陌生而粗獷的漢子驚著了，小小的身子猛地一縮，像只受驚的小鹿，迅速躲到了束婉身后，小手死死攥住母親的衣角，只露出一雙充滿警惕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急切想靠近自己的陌生人。苒青的手臂尷尬地僵在半空，喜悅凝結在眼底，化作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與酸楚。
“無妨，無妨，”苒青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溫和下來，對束婉道，“路途辛苦，且安心在營里住上幾日，緩緩再回東吳也不遲。”他隨即轉身，去向帶軍的李正將軍請示。那位李將軍身材魁梧，聲若洪鐘，性情豪爽，聽聞此事后朗聲大笑：“哈哈，好事！天倫之樂，理當成全！”他大步走來，故意扮著滑稽的鬼臉逗弄小嘉燁。孩子起初仍怯怯地躲在束婉腿后，漸漸被那爽朗的笑聲和夸張的表情吸引，終于忍不住，露出了羞澀又好奇的笑容，小小的酒窩若隱若現。
夜色，如濃稠的墨汁，漸漸浸透了營地的每一個角落。巡營士兵整齊的腳步聲與遠處隱約的馬嘶，構成了這寒夜深沉而單調的背景音。小小的軍帳之內，一燈如豆，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溫暖的天地，將三個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帳壁上。
奔波了一整日的小嘉燁，早已在母親鋪就的簡易地鋪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勻而綿長，小臉紅撲撲的，似乎連夢鄉也帶著甜意。束婉輕輕為他掖好薄被，目光久久流連在那張酷似丈夫的睡顏上，心中積蓄了整整一年多的思念、艱辛、委屈與擔憂，此刻如同蓄滿的春潮，澎湃激蕩，幾乎要沖破心堤。
苒青坐在燈下，望著妻兒，千言萬語堵在喉頭，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帳內安靜得能聽見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
“束婉……”他低低喚了一聲，聲音帶著沙啞的疲憊和壓抑的激動，“這一年多，苦了你們娘倆了。”
只這一句，束婉強撐的堤防瞬間潰決。她抬起眼，淚光在燈下閃爍，如同破碎的星辰。無需更多言語，那晶瑩的淚光便是最清晰的訴說。她低聲絮語起來，將這一年多獨自支撐的日月細細道來：街角梳發時遭遇的冷眼與騷擾，市井流言的鋒利如刀，決定孤身遠赴東吳時的輾轉難眠，旅途上對幼兒的百般呵護與提心吊膽……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在苒青心中激起愧疚與憐惜的漣漪。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笨拙而輕柔地拭去她臉頰上不斷滾落的溫熱淚珠。
“是我無能，讓你們母子受委屈了……”苒青的聲音哽住了，他握緊束婉的手，那手上因常年勞作而留下的薄繭，此刻成了他心中最深的烙印。
束婉搖搖頭，淚水依舊無聲滑落，嘴角卻努力向上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只要平安，只要……能見著你，便不算苦。”她的目光溫柔地轉向熟睡的兒子，“嘉燁很乖，路上從不哭鬧，常問爹爹何時歸家……”
苒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中涌起難以言喻的溫情。他悄然挪到地鋪邊，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屏住呼吸，用目光細細描摹著兒子沉睡的眉眼，仿佛要將這失落的時光，在這一刻都貪婪地補回來。睡夢中的嘉燁似乎感應到了什么，無意識地咂了咂小嘴，一只白嫩的小手竟在睡夢中摸索著伸了出來，帶著孩童毫無保留的信任，輕輕搭在了父親粗糙寬厚的手背上。
剎那間，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苒青的喉頭，他極力克制著，寬闊的肩膀卻難以抑制地微微聳動。束婉的手溫柔地覆上他的手背，兩人無言，唯有帳中燈火，在深沉的夜色里，執著地燃燒著，將彼此緊握的手和那只搭上來的稚嫩小手，映照得分外清晰。那小小掌心傳來的溫熱，仿佛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瞬間融化了父親鎧甲之下凍結的思念，也熨帖了母親一路顛簸的驚惶。
帳外，春夜的寒氣依舊固執地彌漫著，像看不見的冰冷潮水，無聲拍打著營帳的布簾，試圖滲入這方寸之間的暖意。營地里巡夜的梆子聲穿過料峭的空氣，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沉睡的曠野，更襯得帳內這相守的片刻，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意外尋獲的寧靜孤島。燈火搖曳，將三人相依的剪影投在帳壁上，模糊卻無比堅實——這搖曳的微光，終究頑強地撐開了那沉沉的、帶著鐵銹與塵土氣息的寒夜一角。
那寒夜，是亂世的底色，冰冷而堅硬；而這帳內，燈火如豆，血脈相連的溫熱在無聲流淌，一個孩子無意識的觸碰，便讓兩顆飽經風霜的心找到了歸處。原來再鋒利的刀戟，也斬不斷人間煙火的牽絆；再遙遠的征途，也阻隔不了血脈深處最本能的呼喚。這搖曳的燈火，這緊握的雙手，這稚子沉睡的呼吸，便是對這漫長春寒最溫柔也最堅韌的回答——它微弱，卻足以穿透鐵甲，照亮歸途，在離亂的大地上，固執地標記著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