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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婉娥

《婉娥》第二十八章

暮春的尾聲,空氣中漂浮著濕潤的暖意與離別的微涼。束婉牽著小嘉燁稚嫩的小手,背上沉甸甸的行囊,里面盛載著過往的艱辛與未知的前程,正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那煙波浩渺的江東江口岸邊。腳下的泥土松軟,印刻著她們深淺不一的足跡。輕柔的江風,宛如天地間一只最溫柔的手掌,帶著水汽的清潤與草木的芬芳,無聲無息地拂過。它頑皮地撩起束婉額前幾縷被汗水濡濕的碎發,也拂亂了小嘉燁柔軟如雛鳥絨毛般的發絲,在斜照的微熹中跳躍著細碎的金光。

苒青緊隨其后,腳步沉重如同灌了鉛。她清麗的面龐上,那雙平日里總是含著溫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化不開的愁緒與不舍。晶瑩的淚珠在她微紅的眼眶里倔強地打著轉,像荷葉上滾動的晨露,強忍著不肯墜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要將這離別的重量深深吸進肺腑。

“束婉……”苒青的聲音終于溢出喉嚨,帶著一種被砂紙磨礪過的沙啞和難以抑制的哽咽,在寂靜的江岸顯得格外清晰,“此去路途迢迢,風波難測,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泵恳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擠出來,裹挾著千言萬語的無盡叮嚀。

束婉聞聲,驀然回首。她的臉上漾開一個溫婉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初綻的梔子,純凈而堅韌。眼底深處,既有對即將歸家、重拾骨肉親情的深切期盼,如春日破土的嫩芽般生機勃勃;也沉淀著與摯友分離的深切傷感,如同秋日沉積的露水,帶著寒涼。她更緊地握住了掌心里那只溫熱的小手,仿佛那是她在命運洪流中唯一能緊緊抓住的、最珍貴的浮木,是她生命全部的光亮與重量。小嘉燁依偎在母親身側,眨著一雙澄澈如深潭、不諳世事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遭這陌生而又充滿新奇的一切——浩蕩奔流的江水,往來如織的舟楫,盤旋鳴叫的水鳥,以及岸邊隨風搖曳的萋萋蘆葦。世界在她眼中,是一幅徐徐展開的、色彩斑斕的畫卷。

時光在焦灼的等待與跋涉的疲憊中悄然流逝,幾十個漫長的時辰,如同沙漏中的細沙,無聲無息地堆積。當她們終于抵達那水汽氤氳、人聲喧沸的江口岸邊時,已是另一日的午后。遠遠地,便望見兩個熟悉而焦灼的身影在人群中翹首以盼。阿姐春瑤和小妹清瑤,早已守候多時,如同兩株扎根在岸邊的望親樹。她們的目光穿透熙攘的人潮,精準地捕捉到束婉母女的身影,立刻激動地揮舞起手臂,那急切而雀躍的姿態,仿佛是在漫長的黑夜盡頭,終于盼來了久違的啟明星,又像是干涸的土地迎來了第一場酣暢的甘霖。

小嘉燁看著眼前兩張既陌生又帶著幾分親切的面孔,小小的身體本能地向束婉身后縮了縮,帶著初臨陌生之境的怯生生與不安,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仿佛那是小小的堡壘。束婉心領神會,溫柔地俯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兒子齊平,如同對著一株含羞草般輕聲細語:“嘉燁莫怕,你看,這是大姨娘,”她指向春瑤,聲音里帶著撫慰的暖意,“那是小姨娘?!蹦抗庥洲D向清瑤。她的聲音如同潺潺溪流,淌過孩子忐忑的心田。小嘉燁這才怯怯地從母親身后探出半個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在兩位姨娘臉上逡巡片刻,終于用稚嫩清脆、如同玉珠落盤的童音,乖巧地喚道:“大姨娘好,小姨娘好?!边@一聲呼喚,瞬間融化了等待的焦灼,漾開了重逢的漣漪。

久別重逢的寒暄,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與親人團聚的狂喜,在濕潤的江風里熱烈地交織。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化作滾燙的淚水和緊緊相擁的臂膀。一番唏噓感慨之后,一家人終于踏上了歸家的路途。沿著熟悉的、蜿蜒著青石板的小徑,穿過飄散著炊煙與飯香的街巷,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承載了無數童年記憶的木門。門內,阿娘和阿爹早已是望眼欲穿。當看到魂牽夢縈的兒子帶著外孫女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眼前時,兩位老人激動得手足無措,仿佛被巨大的喜悅沖昏了頭腦。阿爹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綻開了孩子般純粹的笑容,在狹小的堂屋里來回踱步,雙手不停地搓著;阿娘則是一邊用粗糙的手掌抹著眼角抑制不住的淚水,一邊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著:“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菩薩保佑,總算全須全尾地回來了……”屋子里彌漫著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眩暈的幸福感。只是初來乍到的小嘉燁,對這陌生的環境、熱情卻陌生的面孔,依然感到惶惑不安,小小的身影緊緊黏在束婉身后,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只敢透過母親身體的縫隙,怯怯地打量著這個喧鬧而溫暖的新世界。

這一大家子骨肉至親,歷經離散漂泊,終于在這江畔的小屋里得以團圓。阿爹拿出了積蓄多時的熱情和家中最好的食材,張羅了一桌雖不奢華卻傾注了所有愛意的飯菜。煎得金黃的江魚散發著誘人的焦香,新割的春韭炒得碧綠生脆,瓦罐里煨著濃白鮮香的魚湯,蒸騰的熱氣氤氳了整個屋子。在東吳這片被江水滋養的土地上,盡管世事紛擾,但靠著大河的慷慨饋贈,老百姓的日子總算還能尋得一份安寧。只要有舟楫往來,有漁歌唱晚,有河鮮上岸,勤勉的人們便能在這片水網交織的土地上,勉強維系一份“靠水吃水”的平靜生活,日子如同江上的流水,雖有波瀾,卻總能向前。

束婉回到東吳故土,光陰荏苒,不知不覺也有一段時日了。物是人非之感時時縈繞心頭。昔日待字閨中的阿姐春瑤,如今已在武昌城安家落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膝下還添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外甥禎基,粉雕玉琢的小人兒成了全家的開心果。小妹清瑤也隨姐姐在武昌生活。束婉明白,自己終究不能長久地蝸居在父母家中,坐食山空。阿娘看出了女兒眉宇間潛藏的憂慮和獨立自強的決心,一日,趁著月色入戶,拉著束婉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婉兒,娘知道你心氣高,不愿閑著。嘉燁放在我這里,你盡可放心。阿娘身子骨還硬朗,帶過你們姊妹仨,還帶不好這個小囡囡?你去武昌吧,跟著春瑤、清瑤,姐妹間也好有個照應,尋個營生,也好安頓你們母女將來。”阿娘的目光里充滿了慈愛與不容置疑的支持。束婉看著母親鬢邊新增的霜雪,再低頭看看懷中熟睡的女兒粉嫩的小臉,心中百轉千回。一邊是骨肉難離的揪心,一邊是自立自強的渴望未來安穩生活的籌劃。經過幾番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思量,她最終咬著下唇,重重地點了頭:“阿娘,我聽您的。嘉燁……就勞煩您和阿爹了。”話雖如此,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牽掛,已如藤蔓般悄然纏繞。

翌日,天光尚未完全撕破靛青色的夜幕,東方天際只透著一抹朦朧的魚肚白。束婉強忍著心頭的萬般不舍,狠下心來沒有驚動熟睡中的小嘉燁。她最后一次凝視著兒子恬靜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小嘴微微嘟著,呼吸均勻而香甜。束婉俯下身,在那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卻又承載了千鈞之重的吻,咸澀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兒子散落的發絲間。決然地轉身,提起簡單的行囊,踏著熹微的晨光和清冷的露水,獨自踏上了前往武昌的路途。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荊棘之上,身后那個小小的身影,像一根無形的線,緊緊牽扯著她的心房。

抵達繁華喧囂、車水馬龍的武昌城,束婉的心頭并未因城市的喧囂而增添半分暖意。首先尋到了阿姐春瑤的家。然而,生活的重擔早已將春瑤壓得喘不過氣。每日天不亮便要去織坊做工,直到暮色四合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歸來,鬢發散亂,眼窩深陷,連說話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干了。面對風塵仆仆前來投奔的妹妹,春瑤眼中雖有心疼與歉意,卻也實在分身乏術,只能匆匆交代幾句,便又投入到無休止的勞碌中,無暇也無力為束婉的安身立命多做打算。

束婉深知不能依賴姐姐,自立自強的念頭愈發堅定。她開始在武昌城的大街小巷穿梭,尋找屬于自己的立錐之地。她的目標很明確——尋一處能發揮她梳妝盤發手藝的藝閣。一連數日,踏遍了武昌城熱鬧的街市和相對清幽的坊巷,叩問了一家又一家掛著“妝奩”、“云鬢”招牌的鋪面。有的地方嫌她來歷不明,有的地方工錢壓得極低,有的地方環境嘈雜不堪,更有的地方掌柜眼神輕佻,言語間透著不懷好意。每一次滿懷希望的探詢,換來的往往是客氣的婉拒或冷漠的搖頭。希望如同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一點點飄零。疲憊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漸漸漫過心堤,幾乎要將她淹沒。就在她步履蹣跚,心灰意冷,幾乎要放棄掙扎,向命運低頭之時,一個極其偶然的機緣降臨了。

那是一個薄暮冥冥的傍晚,夕陽的余暉將長長的巷影拖得更深。束婉為了抄近路,無意間拐進了一條僻靜得有些荒涼的小巷。巷子深處,青苔爬滿了斑駁的墻角,空氣里浮動著陳舊木頭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氣息。就在巷子幾乎盡頭的地方,一扇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的木門上方,懸掛著一塊小小的、被歲月侵蝕得字跡模糊的木匾,依稀可辨“婉容”二字。這名字仿佛冥冥中的召喚,讓束婉心中莫名一動。她抱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輕輕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門扉。

門內的景象,卻讓她瞬間屏住了呼吸,昏暗的瞳孔因驚訝而微微放大!外面看似簡陋破敗,里面竟是別有洞天!小小的院落被打理得清雅異常,幾竿修竹掩映著玲瓏的假山石,墻角一株老梅虬枝盤曲,雖非花季,卻自有一股清傲風骨。幾間廂房窗明幾凈,布置得素凈雅致,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蘭芷幽香,與外面巷子的頹敗氣息判若云泥。一位身著素色葛衣、氣質溫婉沉靜的中年婦人聞聲迎出,自稱“盈夫人”,笑容恬淡,眼神清澈而帶著閱盡世事的通透。她并未因束婉的衣著樸素而有絲毫怠慢,溫和地詢問她的來意。束婉說明了自己擅長梳妝盤發的手藝,盈夫人便讓她現場試手。當束婉靈巧的十指在一名侍女發間翻飛,如同穿花的蝴蝶,頃刻間挽出一個精巧別致、又不失大方的流云髻時,盈夫人眼中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贊賞。更難得的是,盈夫人談吐不俗,對妝發之道頗有見解,且言明此間藝閣只接待女客,環境清幽,束婉若能留下,不僅工錢公允,更可安心精研技藝。束婉環顧著這方鬧中取靜的雅致天地,感受著盈夫人身上散發出的平和與善意,一股久違的暖流和強烈的歸屬感瞬間涌遍全身,仿佛漂泊的孤舟終于尋到了可以停泊的港灣。連日來的陰霾被這意外的驚喜一掃而空,她覺得自己仿佛在絕望的沙漠里,意外撞見了一片綠洲清泉。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在最充滿希望的時刻,猝不及防地投下陰影。就在束婉滿心歡喜,以為塵埃落定之際,一件令她措手不及、追悔莫及的事情發生了。盈夫人某日提及,巷口另有一處位置更佳、正在轉讓的房舍,若束婉有意獨立門戶,她可代為引薦。急于想為女兒和自己掙得更穩定根基的束婉,被這突如其來的機遇沖昏了頭腦。她隨盈夫人去看那處房舍,果然臨街敞亮。轉讓帖子上列的條件,在她看來似乎也能勉強承受。盈夫人在一旁溫言勸說著,描繪著獨立開張的美好前景。束婉心動了,尤其是想到能更快地將嘉燁接到身邊,那份渴望壓倒了一切謹慎。轉讓需要一筆五珠錢作為定金。束婉一時情急,加之對盈夫人建立起的信任,竟未深究細節,也未尋人核實房舍的真正歸屬,便將隨身攜帶的、苒青臨別時塞給她以備不時之需、也是她僅有的積蓄——那沉甸甸、凝聚著摯友情誼和全部希望的幾錠銀子,盡數交給了盈夫人,作為定金。

當時盈夫人接過銀錢,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婉和煦的笑容,甚至輕輕拍了拍束婉的手背,柔聲道:“束婉姑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讓你順順當當有個好開端。”束婉滿心感激,只覺得遇見了貴人。然而,當她次日再去找盈夫人詢問進展時,那扇“婉容”藝閣的門卻緊閉著,叩門良久也無人應答。向巷中鄰居打聽,才驚聞晴天霹靂——那處轉讓的房舍根本與盈夫人毫無干系!盈夫人不過是利用了信息差和束婉急于求成的心思,設下了一個精心的騙局!她本人,連同那間清雅的“婉容”藝閣,竟在一夜之間如同人間蒸發,杳無蹤跡!束婉如遭五雷轟頂,呆立在緊閉的門扉前,渾身冰涼,仿佛血液都凝固了。被騙的憤怒、積蓄盡失的絕望、對自己輕信愚蠢的痛悔、以及對苒青心意的辜負感,如同無數冰冷的毒蛇,瞬間噬咬啃嚙著她的心!那沉甸甸的銀錢,是苒青省吃儉用、對她母子一片赤誠的托付??!竟被她如此輕易地、愚蠢地拱手送給了騙子!為了一個虛幻的“落腳處”,她付出了難以承受的代價!淚水洶涌而出,不是委屈的哭泣,而是痛徹心扉、無聲的悲鳴。她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抵消那錐心刺骨的心痛和悔恨。她獨自在冷清的巷子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寒意侵骨,才失魂落魄地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離開,背影在昏黃的光線里顯得無比單薄凄涼。這份打擊,比找不到工作更沉重百倍,幾乎將她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徹底澆滅。

在東吳的日子,如同江畔的流水,不舍晝夜地流淌。一個旬日(十天)的光陰,就在束婉強忍被騙的錐心之痛、在春瑤處暫住并重新振作、四處打零工償還心債的奔波勞碌中,悄然滑過。算算日子,該是收到阿母家書的時候了。對小嘉燁的思念,如同野草,在每個夜深人靜的縫隙里瘋狂滋長。她每日做完活計回到春瑤家簡陋的廂房,總要對著窗外如鉤的新月或滿天的星斗,喃喃自語:“嘉燁在家乖不乖?可有哭鬧?吃飯香不香?夜里睡得安穩嗎?”那份牽腸掛肚的焦灼,幾乎要將她吞噬。

就在她倚門翹首、望眼欲穿之際,小妹清瑤風風火火地來了,帶來了一封薄薄的家書。束婉幾乎是搶一般奪過,指尖顫抖著拆開,貪婪地閱讀著阿母熟悉的字跡。清瑤在一旁看著姐姐急切的樣子,忍不住轉述阿母信中最讓她揪心的一段:“阿姐,阿母信里說,小嘉燁一切都好,吃飯香,白天和小伙伴們也玩得開心。阿爹給小嘉燁做了個小木馬,可喜歡了……”清瑤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絲不忍,“只是……阿母說,這孩子,白天玩得再高興,一到午后,就自己搬個小板凳,安安靜靜地坐到院門口,小小的身子倚著門框,一雙眼睛啊,就那樣直勾勾地望著路口的方向,一望就是小半天,像一尊小小的望母石。誰叫也不肯挪窩。到了夜里……”清瑤的聲音有些哽咽,“阿母說,給她掖好被子,熄了燈,悄悄在門外聽著。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可等阿母再進去看時,借著月光,就能看見……那孩子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卻是濕漉漉的,小臉蛋上掛著沒干的淚痕,枕頭邊濕了一小片……,都是咬著被角,無聲無息地掉眼淚……阿母說,看著實在讓人心疼得緊……”

“轟”的一聲!束婉只覺得仿佛有一把燒紅的利刃,猝不及防地狠狠捅進了她的心臟!劇烈的疼痛瞬間蔓延至四肢百??!清瑤描述的畫面,如同最鋒利的針尖,精準無比地刺穿了她所有的偽裝和堅強!兒子那無聲滑落的淚水,那坐在門口孤寂守望的小小背影,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痛著束婉的心,在這一刻都變得蒼白無力,轟然倒塌!悔恨的浪潮徹底將她淹沒——悔恨自己的離開,悔恨自己的無能,對兒子蝕骨灼心的思念和那無法言喻的心疼,瞬間擊潰了她所有的防線。

“嘉燁……我的嘉燁!”束婉發出一聲如同受傷母獸般的悲鳴,淚水決堤而出。她猛地站起身,甚至來不及向清瑤和春瑤詳細解釋,也顧不得天色已晚,將手中的活計胡亂一扔,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出門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回去!立刻回去!回到兒子身邊!什么武昌,什么藝閣,什么營生,統統都不重要了!只要她的嘉燁!再也不要分開!哪怕天塌地陷,哪怕窮困潦倒,也要緊緊抱住她的骨肉!

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到江邊,恰好趕上一艘即將離岸的小渡船。跳上船,付了僅剩的幾枚銅錢,便焦灼地催促船家快開。小舟離岸,在寬闊的江面上滑行。船夫奮力搖櫓,木槳劃破平靜的水面,激起嘩嘩的水聲,留下一道道迅速擴散又轉瞬消失的銀色漣漪。水紋一浪推著一浪,連綿不絕地蕩向遠方,如同束婉心中翻涌不息、永難平復的焦灼與悔恨。夜色漸濃,兩岸的燈火如同墜落的星辰,倒映在幽暗的江水中,隨波搖曳。束婉無心欣賞這江夜迷離的景致,她只覺得船行得太慢太慢,恨不得肋生雙翅,立刻飛越這阻隔的千頃波濤。晚風帶著刺骨的涼意吹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卻絲毫冷卻不了她心中那團因思念和悔恨而熊熊燃燒的烈火。

終于,在星斗滿天、萬籟俱寂的深夜,小舟靠了岸。束婉幾乎是跳下船,顧不得腿腳的酸麻,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個亮著溫暖燈火的小院飛奔而去。熟悉的籬笆墻,熟悉的木門輪廓在夜色中顯現。她喘息著,抑制著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臟,顫抖著手,極輕極輕地推開了那扇虛掩的家門,生怕驚擾了夜的寧靜。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椟S的油燈光芒從堂屋流瀉出來,勾勒出屋內溫馨的一幕:阿爹正坐在小凳上,就著燈光,用他那布滿老繭卻無比靈巧的大手,極其耐心、極其溫柔地給小嘉燁梳理著柔軟的發絲,試圖編一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小嘉燁背對著門,小小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聽到門響,阿爹抬起頭,渾濁的老眼在看清來人的剎那,瞬間盈滿了驚喜:“婉兒?你……你怎么大半夜回來了?”這一聲呼喚,如同解開了定身的咒語。背對著門的小嘉燁猛地轉過頭!當那張朝思暮想、刻入骨髓的母親的容顏映入她蓄滿淚水的眼眸時,孩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一瞬。隨即,巨大的委屈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火山般爆發出來!

“哇——!娘親——!”一聲撕心裂肺、幾乎要沖破屋頂的哭喊驟然響起!那哭聲里積壓了太多太多的思念、不安和委屈,如同積蓄了許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小嘉燁猛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像一顆小小的炮彈,不顧一切地沖向束婉,一頭扎進她的懷里,兩只小手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箍住母親的脖子,仿佛要將自己整個兒嵌入母親的身體里!小小的身體在她懷中劇烈地顫抖著,滾燙的淚水瞬間濡濕了束婉胸前的衣襟,那灼熱的溫度幾乎要燙傷她的皮膚。

“嘉燁!”束婉的心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哭聲像刀子一樣剜著她的心。她緊緊抱住懷中這失而復得的珍寶,仿佛抱著全世界最易碎的瓷器,又像是溺水之人終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她蹲下身,將臉深深埋進散發的頸窩里,淚水洶涌而出,與兒的淚水交融在一起。阿娘聞聲從里屋出來,看著這母女相擁痛哭的一幕,也忍不住用衣袖擦拭眼角。阿爹在一旁,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地連連嘆氣。

束婉強忍著洶涌的情緒,梗咽著,努力在淚水中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她捧起兒子哭得如同小花貓般的小臉,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那斷線珍珠般的淚珠,聲音沙啞卻帶著無盡的溫柔:“嘉燁乖,不哭了,娘親回來了,娘親再也不離開嘉燁了,再也不離開了……看,娘親給你帶……”一時語塞,想起自己倉皇歸來身無長物,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忙改口哄道,“娘親給嘉燁唱歌好不好?講個故事?嘉燁想聽什么?”她努力用最輕柔的聲音,試圖撫平孩子心中巨大的創傷。

小嘉燁的哭聲漸漸變成了壓抑的抽噎,卻依舊死死抓著束婉的衣襟不肯松手,小小的腦袋埋在母親懷里,肩膀一聳一聳。接下來的時光,她變成了母親身上最緊密的“小影子”,寸步不離。束婉起身倒水,她立刻像小尾巴一樣跟上,小手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角;束婉坐下和阿爹阿娘說話,她便立刻擠進母親懷里,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生怕一眨眼母親又會消失不見;就連束婉去灶間幫忙燒火,也搬個小凳子坐在旁邊,一雙哭得紅腫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帶著失而復得的驚悸和無比的依戀,牢牢地鎖在母親身上。

看著兒子這驚弓之鳥般、片刻不肯分離的模樣,束婉的心如同被放在文火上反復煎烤。每一次兒子下意識抓緊她衣角的小動作,每一個帶著不安偷偷確認在身邊的怯怯眼神,都像鞭子一樣狠狠抽打在她的心上。這短暫分離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焦灼與痛楚,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她的靈魂。終于無比清晰地認識到,在這無常的世間,沒有什么比將孩子擁在自己羽翼之下、感受她真實的呼吸與心跳更為重要。任何的分離,無論出于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對稚嫩的心靈而言,都是一場無聲的酷刑。這份痛已嘗盡,從今往后,縱使前路是刀山火海,荊棘遍布,縱使要忍饑受凍,低到塵埃里,她也絕不再讓她的嘉燁,承受這骨肉分離的剜心之痛!他們母子,生當同衾,死亦……也要盡力同路!這份沉甸甸的、浸透了淚水的領悟,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照亮了未來所有艱難抉擇的方向。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只有屋角傳來幾聲促織的鳴叫。油燈如豆,昏黃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這對歷劫重逢、緊緊依偎的母女。小嘉燁終于在母親溫暖而熟悉的懷抱里,在母親低柔如催眠曲般的呢喃聲中,卸下了所有的不安與恐懼,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沉入了黑甜的夢鄉。他的小手依舊無意識地緊緊抓著束婉的一根手指,仿佛那是他通往安寧的唯一繩索。束婉低頭凝視著世子小嘉燁恬靜的睡顏,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淺淺的弧影,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輕輕拂去那濕痕,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窗外的月光無聲地流淌進來,灑在床邊,像一層朦朧的銀紗。束婉的心中,那份失而復得的珍重與劫后余生的慶幸,如同月光下靜靜流淌的江水,深沉而浩渺。她知道,未來的路必然布滿艱辛,被騙的陰影和經濟的窘迫如同沉重的枷鎖,但懷中這份真實的、溫熱的重量,便是披荊斬棘的全部勇氣和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她輕輕地、無比珍重地,在兒子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吻,如同蓋下一個永恒的誓言。月光移過窗欞,將母子相依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斑駁的土墻上,凝固成一幅無聲卻撼人心魄的畫卷——那是離散后的重圓,是心碎后的彌合,是母親以生命為誓,為兒子撐起的一方永不坍塌的天空。

莫路來客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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