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先走。”項諜婧微微側頭,指尖在桌沿輕敲兩下,咖啡杯里的褐色液體隨之晃出一圈細微波紋。
“我今晚在那等你?”明霜問。
“我去你家找你。”項諜婧說。
“好。”明霜說。
項諜婧從咖啡館推門而出,風鈴在玻璃門后清脆一響。街邊的懸鈴木落下最后一片枯葉,她抬手攔下一輛薄荷綠的出租車,車門“咔噠”一聲合上,尾氣在冷空氣里凝成白霧。
晚上,宿舍的頂燈亮得過分慘白。阮韻和項諜婧的床簾空蕩蕩地垂著,像兩片靜止的瀑布。屋里只剩我和裴書韻。
我看見裴書韻窩在椅子里,淡藍色珊瑚絨毯一直蓋到下巴,手機屏幕的柔光映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層碎銀。
“你在看小說?”我走過去,木地板在腳底發出細碎的吱呀。
她轉頭,耳側的發絲跟著揚起一縷,回答:“對。”
“什么題材的?”
“暗戀。”
“暗戀。”我喃喃重復,喉嚨里像落進一粒冷灰。高二下學期的記憶倏地漫上來——我那時看了一本關于暗戀的小說,女主沒有暗戀成真,男主根本就不認識她,在故事的最后,有人問他認不認識女主,他淡淡的說了句,不記得了。
“你怎么了?”裴書韻的視線從屏幕移到我臉上,瞳仁里映著小小的、怔住的我。
“沒事,你繼續看。”我回過神,指甲無意識地在掌心掐出半月形的痕。
“要一起看嗎?”裴書韻把毯子掀開一角,暖氣撲出來,帶著橙子沐浴露的甜味。
“不用了,你慢慢看吧,我先去睡覺了。”我笑著拒絕,嘴角卻像被細線牽住,僵硬地停在某個弧度。
“好。”說完她重新縮回毯子里,屏幕的微光再次爬上她的鼻梁。
這個學期像被按了快進鍵,窗外的櫻花從綻放到凋零仿佛只是一次眨眼。還有幾天就考試,上午我踩著滿地碎金般的陽光回宿舍,誰知走到半路,天色驟然暗下來。烏云像被誰打翻的墨汁,一滴滴墜成雨。雨絲斜斜切過路燈,像無數細小的銀針。我抱緊書本沖向宿舍,水花濺在腳踝上,冰涼刺骨。
離樓門還有十來米時,我撞上一個人。他懷里的資料嘩啦啦散落,紙張被雨點打出深色圓斑。我慌亂蹲下去撿,指尖剛碰到一張A4紙,就聽見頭頂傳來低低的、熟悉的聲音——云也。
我猛地抬頭,雨絲順著他額前的碎發往下淌,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像一排水晶。
“你是項諜婧的室友吧,上次吃飯我們見過。”
“對。”我站起來,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吞沒。
“云也。”一個女生的聲音穿過雨幕,像一束干凈的光。
我側頭,看見一把湖藍色的傘下走來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女生,傘骨邊緣綴著雨滴,亮晶晶地晃。
云也舉著一把黑傘,傘面被風吹得微微鼓起。我們兩人之間隔著半臂的距離,雨點卻像把我們困在同一口玻璃罩里。
那個女生走近,傘檐抬了抬,露出小鹿似的眼睛:“云也,這位是?”
“諜婧的舍友。”
“哦,你要去哪里?”她問,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落進衣領。我張了張口,她卻沒有看向我。
“圖書館。”云也回答,黑傘往我這邊傾了傾,替我擋住斜雨。
“這么巧,我也是,一起去。”她淡淡說,嘴角彎出禮貌的弧度。
“行。”
云也將傘遞給我,金屬傘柄上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我剛想拒絕,他已低頭鉆進女生的傘下。湖藍色與黑色在雨幕中并排遠去,像兩艘小船。
我抱著那把黑傘回宿舍,雨水順著傘尖在地板上積成一個小小的圓。我盯著自己的拖鞋,絨毛被浸成深色,腦子里反復播放他們并肩的背影——那么隨意,那么理所當然。
之后又過了好多天,我攥著傘柄在校園里來回繞圈,想親手還給他,卻始終沒遇見。直到阮韻在食堂咬著筷子說:“云也家里出事,請假了。”我哦了一聲,筷子尖在米飯里戳出一個個小坑。那天我沒看見項諜婧,去她們系打聽,說她同樣請假。兩人的名字像被同一陣風帶走的紙飛機,再無音訊。
學期結束的傍晚,晚霞把宿舍走廊刷成蜜糖色。我拖著行李箱,輪子碾過地面發出骨碌碌的聲響,像一首單調的送行曲。
下火車時,爸爸站在出站口,呼出的白氣在鼻尖前盤旋。他接過箱子,粗糙的手掌在拉桿上留下一層薄霜。
“若若在于城還習慣嗎?”
“挺好的,爸爸。”
“那就好。”爸爸的聲音混在火車站嘈雜的廣播里,像一條干燥的圍巾裹住我。
車子駛過老城區,熟悉的紅磚圍墻后退。我搖下車窗,寒風立刻灌進來,帶著雪粒撲在臉頰,像細小的針。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云也的地方——高中門口的銀杏樹只剩枯枝,鐵絲網圍墻上還掛著褪色的高考橫幅。
“若若,把車窗關上,小心著涼。”
“沒事的爸爸。”我吸了吸鼻子,雪的味道冷冽而干凈。
奶奶坐在客廳的舊藤椅上,陽光透過碎花窗簾在她手背灑下斑駁的光影。她抓著我的手,掌心像一塊被歲月磨得發亮的檀木:“若若,你又瘦了一些。”
“奶奶,您前年也是這么說的。”我蹲下來,額頭抵住她膝蓋,聞到淡淡的膏藥味。
門吱呀一聲,媽媽帶著一身寒氣進來,塑料袋里年貨的紅紙映得她臉頰通紅。
“媽媽!”
她把我摟進懷里,羽絨服的面料冰涼,卻很快被我呼吸熨熱。
“媽媽,我好想你。”
“媽媽也想你我的寶貝女兒。”她的聲音像溫水漫過喉嚨。
除夕夜,飯桌上蒸汽繚繞,玻璃窗蒙著一層霧。我把餃子咬開一個缺口,韭菜豬肉的汁水燙得舌尖發麻。十二點的鐘聲里,煙花在夜空綻開,碎金般的火星映在奶奶笑彎的眼睛里。
我發了朋友圈——一家四口圍著圓桌,頭頂是暖黃的吊燈,像被裹進一顆巨大的琥珀。文案只有四個字:團團圓圓。
阮韻很快點了贊,留言“新年快樂!”我回復她:新年快樂。
窗外,最后一朵煙花拖著尾光墜落。我仰起頭,對著漆黑的夜空輕輕說:新年快樂,云也。愿你平安。雪無聲地落,像替我把這句話捎去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