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內死寂的空氣,被門外那一聲張揚輕佻的“喲!”徹底撕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扯,齊刷刷地再次投向大門。
只見一個身著緋紅云錦蟒袍的年輕男子,姿態閑適地倚在門框上。袍子紅得張揚肆意,金線繡著的四爪蟠龍在光影下張牙舞爪,昭示著主人非同凡響的身份。他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面如冠玉,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流轉間自帶風流多情的光彩,此刻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靈堂內的一片狼藉——暈死的族長、癱軟失禁的蘇正明、哭都不敢哭的劉氏、面無人色的族老,以及……那個站在棺材旁、一身狼狽卻眼神亮得驚人的女子。
他身后,跟著一群同樣衣著華麗、氣度不凡的隨從,將小小的靈堂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蕭徹。”謝珩的聲音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甚至沒有回頭,只是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深處,掠過一絲極淡、卻極其鋒銳的厭煩,“你來做什么。”
“嘖,謝總督這話說的,可真傷人心。”被稱作蕭徹的年輕王爺撇了撇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慢悠悠地踱步進來,靴子踩在靈堂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清晰的聲響。他無視了地上癱著的蘇正明和劉氏,目光直接越過謝珩,精準地落在林薇身上,那雙桃花眼瞬間亮了起來,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和濃厚的興趣。
“自然是……看熱鬧啊!”蕭徹笑嘻嘻地,目光在林薇身上逡巡,從她沾著灰土和血漬的臉頰,滑到她皺巴巴的粗麻孝衣,最后,極其放肆地,定格在她那雙赤裸的、沾滿灰塵、甚至被粗糙地面和棺木碎屑劃出幾道細小血痕的腳上。
“嘖嘖嘖,”蕭徹夸張地搖頭,語氣里充滿了憐香惜玉的惋惜,“瞧瞧,瞧瞧,多美的一雙腳,怎么能踩在這又冷又臟的地上?謝總督,你也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就這么看著美人受苦?”
他說著,竟然真的彎下腰,動作快得驚人,一把脫下了自己腳上那雙鑲金嵌玉、一看就價值不菲的云紋錦靴!
“來,美人兒!”蕭徹拎著那雙還帶著他體溫的華麗靴子,臉上掛著風流倜儻的笑容,徑直就要往林薇腳邊送,“穿上!地上涼,別凍壞了!這靴子算本王送你的見面禮!”
這操作太過猝不及防,太過離奇荒誕!
靈堂內還彌漫著血腥味和尿騷味,蘇承宗暈在地上,蘇正明癱在尿泊里,劉氏嚇得篩糠,族老們抖如落葉。而這位突然冒出來的、身份尊貴的王爺,卻像在逛自家花園,旁若無人地要給一個剛從棺材里爬出來、滿身狼狽的“妖女”送鞋?還是他自己剛脫下來的?
連謝珩那萬年冰封般的眉峰,都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薇只覺得一股邪火混合著荒謬感直沖天靈蓋。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像避開什么臟東西一樣,赤著的腳直接踩在冰冷粗糙的地磚上,硌得生疼,卻也讓她混亂的思緒瞬間清醒了幾分。
“王爺!”林薇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拒絕和毫不掩飾的嫌惡,她甚至沒有去看那雙幾乎杵到她腳邊的華麗靴子,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向蕭徹那張風流俊俏、卻讓她本能感到危險的臉,“請自重!”
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刻薄的冷靜,補充道:“另外,民女赤足,恐污了王爺的金靴。若是不慎踩臟了,恕不賠償!民女身無分文,剛從棺材里爬出來,賠不起。”
“噗嗤——”蕭徹身后一個隨從沒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死死捂住嘴。
蕭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桃花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是更濃烈的、仿佛發現了新奇玩具般的興味。他非但沒惱,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將那雙靴子隨意地往旁邊一扔,發出“哐當”一聲響。
“有趣!真真是有趣!”蕭徹撫掌大笑,眼神灼灼地盯著林薇,“本王行走天下,見過烈馬,也見過嬌花,倒是頭一回見到從棺材里爬出來,還能如此伶牙俐齒、膽大包天的!蘇晚是吧?本王記住你了!”
林薇懶得搭理這個神經病王爺。她的注意力,從蕭徹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始終牢牢地釘在一個人身上——謝珩!
更準確地說,是釘在謝珩指間,那枚小小的、溫潤的白玉平安扣上!
那是原主蘇晚的命!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此刻證明劉氏等人罪行的關鍵物證之一!它為什么會在這個冷面煞神手里?
強烈的屬于原主的情緒在她胸腔里翻涌,帶著委屈、憤怒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林薇強行壓下這股不屬于自己的激烈情感,屬于律師的冷靜和邏輯迅速占據上風。現在,拿回平安扣,不僅是為了原主,更是為了她自己!這是物證!是她接下來可能面臨的任何指控或談判中的重要籌碼!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理會旁邊那個看戲的蕭徹,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筆直地射向謝珩,聲音清晰、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質問:
“謝大人!”
謝珩的目光,一直未曾真正離開過她。從她拒絕蕭徹的靴子,到她此刻毫不退縮地直視自己。那雙寒潭般的眸子里,探究和興味似乎更深了幾分。
“民女蘇晚,”林薇挺直脊背,盡管赤著腳,一身狼狽,卻站出了公堂對峙的氣勢,“敢問大人,您手中所持之物,可是民女亡母遺物,一枚普通的白玉平安扣?”
她刻意強調了“普通”二字,目光緊緊鎖住謝珩的手指。
謝珩沒有立刻回答。他捏著那枚平安扣的指尖,似乎又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玉面。他的目光在林薇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評估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靈堂內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蕭徹都暫時收起了玩味的笑容,饒有興致地看著這無聲的交鋒。
終于,謝珩薄唇微啟,聲音低沉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此物,于本督查辦的一樁要案現場尋獲。”
他頓了頓,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刺向癱在地上的劉氏。
劉氏接觸到那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猛地一個激靈,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據初步查證,”謝珩的聲音繼續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乃蘇府繼室劉氏身邊仆婦張氏所有。”
轟!
劉氏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徹底一黑,連最后一點僥幸都灰飛煙滅,徹底癱軟如泥,連嗚咽的力氣都沒了。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那個兇悍的婆子搶走的!但這謝珩……他查辦的要案?什么案子?怎么會牽扯到蘇家?甚至牽扯到劉氏身邊的婆子?這平安扣出現在案發現場?無數的疑問瞬間涌上心頭。
但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
“既是民女亡母遺物,且有證據證明乃被劉氏仆婦張氏強奪,此物于情于理,都應歸還民女!”林薇的聲音斬釘截鐵,目光灼灼地盯著謝珩,“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不會強占民女私物吧?”
她的邏輯清晰,理由充分,姿態不卑不亢。
謝珩看著她,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里,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林薇以為他要松口時,卻見他將捏著平安扣的手,緩緩收攏,握緊。
“此物,牽涉重大。”謝珩的聲音依舊冰冷無波,“為本督所查要案之關鍵證物,暫由本督保管。待案情查明,若確與蘇姑娘無關,自當奉還。”
暫由本督保管?!
林薇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腦門!這跟明搶有什么區別?!什么叫“案情查明”?誰知道你查到猴年馬月?誰知道你會不會“保管”著保管著就沒了?誰知道這“要案”會不會成為他拿捏自己的把柄?
好一個謝珩!好一個欽差大臣!果然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他剛才在門外,恐怕早就聽了個七七八八,現在出現,絕非偶然!他捏著這平安扣,就是想看她的反應?想拿捏她?
律師骨子里最厭惡的就是這種模糊不清、被人掌控節奏的感覺!
林薇怒極反笑。她非但沒有退縮,反而上前一步,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微微揚起下巴,迎上謝珩那仿佛能凍住人心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極其職業化、也極其冰冷的笑容:
“好!大人要保管證物,于法有據,民女理解。”
她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如同在法庭上宣讀條款般清晰、快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算計:
“不過,既然是‘保管’,那就按規矩來!此物價值幾何暫且不論,單論其對我蘇晚獨一無二的意義,保管費用自然不能按市價計算!”
她的目光掃過謝珩緊握的拳頭,仿佛能穿透他的指縫看到那枚平安扣:
“按日息三分算!從大人您拿到它的這一刻起,開始計息!少一個時辰,都不行!大人位高權重,想必不會賴民女這點小小的‘保管費’吧?”
“噗——咳咳咳!”一旁的蕭徹王爺,這次是真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咳得驚天動地,俊臉漲紅,一邊咳一邊指著林薇,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日息……三分?哈哈哈……謝珩啊謝珩……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保管費……按高利貸算?本王……本王真是開了眼了!哈哈哈……”
靈堂內,除了蕭徹那夸張的笑聲和咳嗽聲,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蘇正明、劉氏和那些族老們,已經完全傻了,大腦一片空白。他們聽不懂什么“日息三分”,但看那位位高權重的王爺笑得如此失態,還有謝總督那瞬間變得極其微妙、仿佛被什么東西噎住的表情……就知道,蘇晚這丫頭,又干了件捅破天的大事!
她居然……居然敢跟欽差總督大人……算保管費?!還是按高利貸算?!
謝珩的薄唇抿得更緊了,那條直線幾乎繃成了一條鋒利的刀刃。他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死死地鎖在林薇那張寫滿了“我就是要訛你”的、理直氣壯的臉上。饒是他見慣風浪,心硬如鐵,也被這女子天馬行空、膽大包天的“算法”給噎得一時語塞。
一股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滯澀感,在他胸腔里盤旋了一下。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不按常理出牌,卻又偏偏……該死的邏輯清晰?或者說,強詞奪理得讓人無從反駁?
蕭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抹著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唯恐天下不亂地煽風點火:“謝總督,聽見沒?日息三分!嘖嘖,這可比本王放印子錢狠多了!蘇姑娘,好膽識!本王看好你!”
謝珩終于將目光從林薇臉上移開,冷冷地瞥了一眼旁邊看戲看得興高采烈的蕭徹。那眼神冷得能凍死人。
蕭徹卻毫不在意,笑嘻嘻地攤手,一副“你奈我何”的無賴樣。
謝珩不再理會蕭徹。他重新看向林薇,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審視,有探究,有一絲被冒犯的冷怒,更有一種……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徹底剖開、看透的銳利。
他沒有回應那荒謬的“保管費”問題,仿佛那根本是個不值一提的笑話。
他緩緩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修長有力,指節分明,此刻正拿著一份卷宗模樣的東西。
“蘇晚。”謝珩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下了蕭徹的嬉笑和靈堂內所有的雜音,“本督問你。”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牢牢罩住她:
“三日前,蘇記商行名下貨船‘豐裕號’,于臨江渡口沉沒。船上所載,除蘇家貨物外,尚有官倉轉運之軍糧五百石,以及……一批標注為‘瓷器’、實則為軍械的違禁之物!”
“嘩——!”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油里潑進一瓢冷水!
癱在地上的蘇正明猛地一個激靈,失禁的尿騷味都掩蓋不住他瞬間慘白的臉色!軍械?!違禁之物?!還牽扯到官倉軍糧?!
劉氏更是嚇得直接翻了白眼,徹底暈死過去。
那幾個族老如同被雷劈中,渾身抖得如同篩糠,看向蘇正明的眼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怨毒!完了!蘇家徹底完了!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
連蕭徹臉上的笑容都收斂了幾分,桃花眼中閃過一絲凝重。他沒想到,謝珩查的案子,竟然牽扯到軍械和軍糧!這可不是一般的“熱鬧”了!
林薇的心臟也是猛地一沉!軍械?軍糧?沉船?她飛速在腦海中檢索原主蘇晚那點可憐的、混亂的記憶碎片。蘇記商行……確實是蘇家的產業,但一直是二叔蘇正明在打理!原主蘇晚一個深閨女子,對這些根本一無所知!但這口黑鍋……
謝珩的聲音如同冰錐,繼續刺來:
“經查,貨船沉沒前,最后經手并簽署放行文書之人,署名——蘇晚!”
“本督今日前來,”謝珩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林薇的靈魂,“一為查證此案,二為緝拿相關人犯!”
他猛地將手中的卷宗向前一遞,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卷宗幾乎要戳到林薇的鼻尖!
“蘇晚!”謝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的壓迫,“你,作何解釋?!”
冰冷的卷宗幾乎要貼上林薇的鼻尖,帶著紙張特有的微涼和墨跡的淡淡腥氣。上面“蘇晚”兩個字的簽名,龍飛鳳舞,卻透著一股子稚嫩的模仿痕跡,像一根淬毒的針,狠狠扎進林薇的眼底。
軍械?軍糧?沉船?栽贓嫁禍!而且是足以抄家滅族、十惡不赦的死罪栽贓!
原主蘇晚那點模糊的記憶碎片里,根本沒有半點關于商行、關于貨船、關于簽名的信息!她就是一個被豢養在深閨、被繼母磋磨、連自己嫁妝都保不住的可憐蟲!蘇正明!絕對是蘇正明這個豺狼!為了侵吞家產,為了徹底弄死她,竟然還埋了這么一顆足以炸翻整個蘇家的驚天巨雷!
一股寒意混合著滔天的憤怒,瞬間席卷了林薇全身。這憤怒,既是為了原主被如此惡毒地構陷,更是因為對方這拙劣卻致命的伎倆,竟然真的差點將她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如果不是她穿來,如果不是她踹開了棺材板,此刻“蘇晚”早已是一具尸體,這口潑天的黑鍋,就會結結實實地扣在一個死人頭上!死無對證!蘇正明和劉氏不僅能名正言順地吞掉所有家產,還能把所有的罪責推得一干二凈!好毒的心腸!好狠的算計!
林薇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如同燃燒的炭火,不是恐懼,而是被徹底激怒的兇悍!她沒有去看那幾乎戳到臉上的卷宗,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地、精準地刺向癱在尿泊里、面無人色的蘇正明!
“蘇!正!明!”林薇的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嘶啞和刻骨的恨意,“你好毒的心腸!為了謀奪家產,構陷親侄女還不夠!竟敢私運軍械!克扣軍糧!還栽贓到我頭上!你是要把整個蘇家拖進地獄給你陪葬嗎?!”
她猛地轉身,不再理會那冰冷的卷宗,而是面向謝珩,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暴中寧折不彎的青竹。她抬起手,不是去接卷宗,而是指向自己額角那道還在緩緩滲血的、被棺木刮破的傷口,指向自己身上皺巴巴、沾滿泥土草屑的粗麻孝衣,最后,指向地上那口被她踹翻的薄皮棺材!
“大人!”林薇的聲音高昂,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屬于頂級律師的、無可辯駁的邏輯力量,“您問我作何解釋?好!我解釋給您聽!”
“第一!”她豎起一根手指,指尖因為憤怒而微微顫抖,“三日前,蘇晚在哪里?大人不妨問問這蘇府上下!問問這些‘親厚’的族老!三日前,蘇正清——我父親——剛剛咽氣!蘇晚作為嫡親獨女,披麻戴孝,跪守靈前!靈堂內外,蘇家上下幾十口人,皆可為證!我蘇晚,一步未曾離開過這蘇府靈堂!試問,一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守靈的人,如何分身去那臨江渡口,簽署什么放行文書?!”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過那幾個抖如篩糠的族老和蘇家旁支子弟。那些人接觸到她的目光,如同被烙鐵燙到,紛紛驚恐地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第二!”林薇豎起第二根手指,聲音更加鏗鏘,“簽名!大人手中卷宗上的‘蘇晚’二字,是真是假?大人位高權重,手下必有精通筆跡鑒定之人!大人不妨現在就比對!我蘇晚自幼失母,父親疏于管教,啟蒙不過《女誡》《內訓》,所習字跡,乃是最基礎的簪花小楷!娟秀工整,卻絕無此等龍飛鳳舞、刻意模仿成年男子筆跡的‘氣魄’!”
她猛地指向癱軟的蘇正明,厲聲道:“大人何不取蘇正明日常賬冊、往來書信比對!看看這所謂的‘蘇晚’簽名,到底像誰的手筆?!看看是誰,在冒用我蘇晚之名,行此滔天禍事?!”
“第三!”林薇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悲憤和質問,她指向地上那口薄皮棺材,又指向正中間蘇正清那口巨大的黑棺,“這,就是證據!最鐵的證據!”
“若非蘇正明、劉氏與這些族老做賊心虛,若非他們構陷我于先,意圖將我活埋滅口于后,他們為何要如此急不可耐地給我灌下迷藥,將我釘死在這棺材里?!就在今日!就在方才!”
她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謝珩,掃過蕭徹,最后落在那些面無人色的蘇家人身上:
“因為他們怕!他們怕我活著!怕我知道真相!怕我去告發他們!所以他們要在我爹頭七未過之時,就迫不及待地殺人滅口!毀尸滅跡!將我這個唯一的‘隱患’徹底從這個世上抹掉!好讓他們侵吞家產、掩蓋罪行的勾當,永不見天日!”
“大人!”林薇猛地轉向謝珩,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坦蕩,“您說那平安扣在案發現場尋獲?民女告訴您,那是三日前,劉氏身邊的惡仆張氏,在我被強行灌下迷藥、塞進棺材前,從我脖子上硬生生扯走的!那是他們謀財害命、意圖毀滅我存在的鐵證之一!”
她一口氣說完,胸膛劇烈起伏,額角的血絲混著汗水流下,更添幾分凄厲與決絕。靈堂內死寂一片,只有她急促的喘息聲在回蕩。她的指控,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每一個點都直指要害,每一個質問都振聾發聵!將蘇正明等人最后的遮羞布,撕得粉碎!
謝珩捏著卷宗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幾分。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光芒。驚異?審視?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女子身上爆發出的驚人銳氣和智慧所觸動的波瀾?她的反應太快了!太犀利了!完全不像一個剛從棺材里爬出來的、驚魂未定的弱女子,更像一個……久經沙場、洞悉人心的……訟師?
蕭徹也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桃花眼里閃爍著精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林薇,仿佛在欣賞一件絕世珍寶。精彩!太精彩了!這女子,簡直就是一團燃燒的烈火,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不,是已經鋒芒畢露的利刃!
癱在地上的蘇正明,此刻已經徹底崩潰了。林薇的每一句指控,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上。尤其是聽到“筆跡比對”和“活埋滅口”時,他最后一絲僥幸也灰飛煙滅。巨大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像一條瀕死的蛆蟲,猛地從尿泊里掙扎著爬起,涕淚橫流地朝著謝珩的方向瘋狂磕頭,額頭撞擊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大人!欽差大人!饒命啊!饒命啊!”蘇正明的聲音嘶啞絕望,充滿了哭腔,“是她!是蘇晚!是她血口噴人!那簽名……那簽名是假的!是假的!是她模仿我的筆跡!是她想害我!她想獨吞蘇家的家產!大人明鑒啊!我是冤枉的!軍械……軍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她!是這個妖女!是她搞的鬼!她不是蘇晚!她是邪祟!她是……”
“閉嘴!”一聲冰冷至極的斷喝,如同來自九幽寒獄,瞬間掐斷了蘇正明語無倫次的哭嚎。
發出聲音的,不是林薇,而是謝珩。
謝珩的目光如同萬載寒冰,冷冷地落在蘇正明那張涕淚橫流、沾滿污穢的胖臉上。那眼神里的厭惡和殺意,毫不掩飾。
“來人。”謝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絕對威嚴。
“在!”門口兩名玄衣侍衛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應道,聲音如同金鐵交鳴。
“蘇正明,劉氏,及其貼身仆婦張氏,”謝珩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如同在宣讀一份枯燥的公文,卻字字帶著血腥氣,“涉嫌偽造文書,謀殺未遂,侵吞家產,私運軍械,克扣軍糧,栽贓構陷……數罪并罰。”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幾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族老,聲音陡然轉厲:
“拿下!押入縣衙大牢,嚴加看管!蘇府內外,即刻封鎖!一應人等,無令不得出入!蘇家族老,暫押宗祠,聽候發落!”
“是!”侍衛應聲如雷,動作迅捷如電,上前一把就將癱軟的蘇正明和昏死的劉氏像拖死狗一樣拽了起來。
“大人!冤枉啊!大人饒命!”蘇正明殺豬般的哭嚎再次響起,卻被侍衛毫不留情地堵住了嘴。
整個蘇府,瞬間陷入一片兵荒馬亂。哭喊聲,呵斥聲,兵甲碰撞聲,桌椅翻倒聲……交織在一起。
林薇站在原地,赤著腳,感受著地磚傳來的冰冷。看著蘇正明和劉氏被拖走,看著那些族老被侍衛“請”出靈堂,看著蘇府上下被徹底封鎖。心中那股沸騰的怒火和緊繃的弦,終于稍稍松懈下來。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
危機,暫時解除了。但這僅僅是個開始。軍械案……這才是真正的深淵!
“嘖嘖嘖,雷厲風行,不愧是謝總督。”蕭徹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起,帶著慣有的輕佻,打破了靈堂內短暫的死寂。他踱步到林薇身邊,桃花眼在她蒼白的臉上轉了轉,又落到她那雙傷痕累累的赤足上,眉頭夸張地一皺。
“可憐見的,瞧瞧這腳,都磨破了。”蕭徹的語氣充滿了“真誠”的憐惜,他朝身后一招手,“來人!去!給蘇姑娘找雙干凈合腳的鞋襪來!要最好的!”
立刻有隨從應聲而去。
林薇強撐著精神,冷冷地瞥了蕭徹一眼,懶得跟他廢話。她現在只想找個地方坐下,處理一下額頭的傷和腳上的劃痕,再好好想想這軍械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如何從謝珩手里拿回那枚平安扣!
她扶著旁邊的棺材板,試圖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就在這時,一道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謝珩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面前,距離很近。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混合著淡淡沉水香氣的壓迫感,瞬間將她籠罩。
林薇下意識地抬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里。那眼神,銳利依舊,卻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冷審視,多了幾分……探究的意味?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復雜。
謝珩沒有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她額角那道血痕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他緩緩抬起手。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他要做什么?
然而,謝珩的手并未伸向她,而是探向了他自己墨色錦袍寬大的袖袋。
在蕭徹好奇的目光和林薇警惕的注視下,謝珩從袖袋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扁平的青玉瓷瓶。瓶身沒有任何花紋,古樸雅致。
他拔開瓶口的軟木塞,一股淡淡的、清冽好聞的藥草香氣立刻彌漫開來。
謝珩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甚至沒有一句解釋。他捏著那小小的青玉瓷瓶,微微傾斜瓶口。
幾滴近乎透明、帶著清香的藥液,精準地滴落在林薇下意識伸出的、接藥的手心里。微涼的感覺瞬間傳來。
“金瘡藥。”謝珩的聲音低沉地響起,言簡意賅,依舊沒什么溫度,“止血生肌。”
說完,他看也不看林薇的反應,更沒理會旁邊蕭徹那瞬間變得極其精彩的表情(混合著震驚、玩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酸意),徑直將那個價值不菲的青玉小瓶,塞進了林薇沾著灰塵和血漬的手里。
然后,他轉身,墨色的袍角在空氣中劃過一個冷硬的弧度,對著門口沉聲道:“備車。去縣衙。”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電光火石。塞藥,轉身,下令,一氣呵成。留下林薇捏著那個還帶著他指尖微涼體溫的青玉小瓶,站在原地,感受著手心里藥液的微涼和那清冽的香氣,看著他那挺拔冷硬的背影,一時間竟有些……懵了。
這……算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封口費?
旁邊的蕭徹,桃花眼瞪得溜圓,看看謝珩大步離去的背影,又看看林薇手里那個精致的小藥瓶,最后目光落在林薇那張寫滿錯愕的臉上,嘴角慢慢勾起一個極其意味深長的、帶著濃濃八卦和看好戲意味的笑容。
“呵……”蕭徹輕輕咂了咂嘴,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林薇聽得清清楚楚,充滿了促狹,“鐵樹開花?千年寒冰……也會送溫暖了?蘇姑娘,好本事啊!”
林薇:“……”
她低頭看著手心里那幾滴晶瑩的藥液,又看看那個溫潤的青玉小瓶,再抬頭看向謝珩即將消失在靈堂大門口的背影,一股極其荒謬的感覺涌上心頭。
這都什么跟什么?!
然而,沒等她理清這混亂的思緒,謝珩的腳步在門口微微一頓。
他沒有回頭,冰冷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了回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蘇晚。”
林薇的心猛地一緊。
“帶上你的腦子,”謝珩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有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遲疑,但最終還是清晰地吐出兩個字,“……和腳。”
“隨本督去縣衙。”
“那軍械沉船案,”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極其冷冽,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壓力,“你,脫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