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什么文采,所以寫的不能多好,因為我只有高中學歷。念書那會兒我總忍不住上課睡覺。我不是念書的料子,一心想當個打手,想和電影里一樣很帥地去掃街,收租子,大吼大叫地火并。我真不擅長學習,也不太會寫作。
但是現在我不得不寫點東西,來紀念一個人。這人是個壞人,是死刑犯,但是我必須紀念他。只有我會想要紀念這樣的他,也只有我配紀念他。
他叫張有鸞,我的養父。我更喜歡叫他有鸞哥,因為我們相差的年紀遠不到兩代,也因為一些別的原因。
我七歲那年有一天正躺在客廳里沙發上,聽著外邊大人打麻將,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突然大門咣當響了一聲,我睜開眼,很多人舞槍弄棒進來,打麻將的人都一下子安靜。我阿爸出來看咋個事,那伙人就和他嚷起來。本來是你一言我一語,后來好像都在叫,也聽不清講了啥,人們都往外跑。阿媽和姆媽始終在里屋,已經睡下了,我看到那伙人里有幾個大高個進了那屋去,她倆還是沒有出來,我后來也沒分神去看,應該就是沒有出來了。我家幾個下人都跑出來,阿潮拎著他那把超大的菜刀,應該是想要幫阿爸打架來著,但是他很快就被砍死了,應該是死了,我后來沒問也沒找。阿爸好像也死了。我也沒看。
我不怎么關心。
這個家里的任何人,我都不太關心。
我就躺在沙發上看著,看著他們把人都殺了又放了一把火。我有點熱,抬手擦了擦汗。后來有個中年人突然過來,不容分說把我薅起來,我已經聞了很久的煙霧,嗆得頭疼,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暈了。
再睜眼,就看見張有鸞了。
我躺在地上,他用腳踢我。踢了一下我就醒了,睜不開眼,他又踢了一下。他說小孩,還活著么?我說活著了,別踢了。但我可能聲音太小,他又踢了一腳。
我忍無可忍地呻吟一聲,他這才聽到,于是蹲下身把我扛起來。
他很瘦,肩膀有點硌人。他很高,我阿爸不曾把我扛到這么高處過。他力氣又很大,我那時候應該已經七歲,可他扛起我時胳膊一下都不抖,甚至勻出一只手去掏鑰匙開門。
他受傷了,我感到他肩胛部濕熱,從眼睛睜開的一條縫里看見大片的血。
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我聽人講,第一印象總是潛移默化地影響一個人在你心中的形象,很有道理,后來他再也沒有打破這個印象,在我們一起生活的二十年里,他總是悲哀的,偶爾笑起來也充滿悲哀,假笑除外,他可以故作媚態。我用小半輩子試圖讓他不再悲哀,但好像最后也沒有成功。監獄里告別那天他坐在夕陽里,窗口的鐵欄桿在地上投下條條陰影,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夕陽的霞光里看的很清晰。他說雷子,出去以后重新去過生活吧,再也不要想起我。
他說那話的時候,我又看見了熟悉的悲哀神色在他臉上浮現,我的心里痛得如同刀絞,我知道這悲哀從此傳染給了我,我要替他繼續掙扎下去了。死了的人和將死的人都如釋重負,只剩還要活下去的人遺憾終生。
他叮囑我的我沒能做到。那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念他,直到今天我在寫下這篇東西的時候,并且還將持續下去,或許要直到我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