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話劇《夏夜之夢》的海報貼在公告欄上已經(jīng)一周了。每次經(jīng)過，我都忍不住駐足，想象自己站在舞臺中央的樣子。但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周敘白的一句話。
“為什么不去試試？“他在我第三次對著海報發(fā)呆時問道。
我咬著下唇：“我從沒正式學(xué)過表演。“
周敘白合上手中的《三體》，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你給我們表演《雷雨》片段時，林小雨都看哭了。“
“真的？“我瞪大眼睛。
“嗯。“他點點頭，耳尖微紅，“你...很有感染力。“
選拔當天，禮堂里擠滿了人。我排在隊伍中間，手指不停地絞著衣角。周敘白本該在圖書館自習(xí)，卻出現(xiàn)在最后一排角落，對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下一位，沈知島。“話劇社李老師喊道。
我走上舞臺，燈光直射下來，熱得讓人眩暈。臺下模糊的人臉中，只有周敘白的輪廓清晰可見。他坐得筆直，像黑暗中的燈塔。
“請表演一段'發(fā)現(xiàn)戀人背叛'的戲。“李老師說。
我閉上眼睛，突然想起爸爸離開那天。媽媽蹲在廚房里無聲抽泣的背影，電話那頭陌生的女聲，行李箱輪子滾過門檻的悶響。當我再次睜眼，淚水已經(jīng)涌了上來。
“你怎么能這樣對我？“我的聲音顫抖著，不需要刻意表演，那些被遺棄的痛楚自然流淌，“我把我整個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
臺下鴉雀無聲。我忘了這是表演，只是任由情緒奔涌。結(jié)束時，我的臉頰濕透了。李老師帶頭鼓掌，幾個女生甚至紅著眼睛。
“太棒了！“李老師激動地說，“你就是我們想要的赫米婭！“
我恍惚地走下臺，雙腿發(fā)軟。周敘白在后臺等我，遞來一包紙巾。他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珍寶。
“我...我入選了？“我喃喃道，仍不敢相信。
周敘白點點頭，嘴角微微上揚：“你天生屬于舞臺。“
回家的公交上，我興奮地講個不停，周敘白安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頭。夕陽透過車窗灑在他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精致的輪廓。我突然注意到他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筆記本，之前從未見過。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問。
周敘白下意識把本子往懷里收了收：“...筆記。“
“給我看看嘛！“我伸手去夠，公交車一個顛簸，我整個人撲到他身上。薄荷香氣瞬間包圍了我，周敘白的心跳聲近在耳畔，急促有力。
“對不起！“我慌忙坐直，臉頰發(fā)燙。
周敘白的耳根紅得像要滴血，但把筆記本護得更緊了：“沒什么好看的。“
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腦海里交替浮現(xiàn)著舞臺燈光和周敘白近在咫尺的睫毛。手機突然震動，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
“明天開始排練，別忘了。-李老師“
我正要回復(fù)，又一條消息進來：
“你會是最棒的赫米婭。-ZS“
我盯著那個署名，胸口一陣溫暖。周敘白什么時候存了我的號碼？我保存下這個聯(lián)系人，在名字一欄猶豫許久，最終輸入“薄荷少年“。
排練比想象中辛苦得多。每天放學(xué)后三小時，背臺詞、走位、配合燈光。周敘白總是默默等在禮堂最后一排，有時看書，有時只是看著我們排練。每當我完成一個困難場景，抬頭總能對上他鼓勵的目光。
“你男朋友真貼心。“演海倫娜的學(xué)姐有次調(diào)侃道。
“他不是...“我急忙否認，卻莫名感到一絲甜意。
周五晚上，排練結(jié)束后下起了大雨。我沒帶傘，正發(fā)愁怎么回家，周敘白突然出現(xiàn)在禮堂門口，手里舉著一把黑傘。
“你怎么還在？“我驚訝地問。
周敘白移開視線：“圖書館...剛出來。“
可他的書包干干的，顯然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們擠在一把傘下，雨水在周圍形成一道水簾。周敘白把傘明顯傾斜向我這邊，自己的右肩很快濕透了。
“你那邊多遮一點。“我往他身邊靠了靠，手臂貼著手臂。周敘白身體僵了一下，但沒有躲開。
轉(zhuǎn)過街角，他突然停下腳步。一個穿紅色高跟鞋的女人站在他出租屋樓下，正不耐煩地看著手表。
“媽？“周敘白的聲音變得陌生而緊繃。
女人轉(zhuǎn)過頭，妝容精致，眉眼間能看出和周敘白相似的輪廓，但眼神鋒利得多：“這么晚才回來？我等你半小時了。“
她的目光掃過我，帶著審視：“這是？“
“同學(xué)。“周敘白簡短地說，“沈知島，這是我母親。“
我禮貌地點頭問好，周媽媽只是敷衍地笑了笑，隨即轉(zhuǎn)向兒子：“有事跟你說，開門吧。“
周敘白的手指在鑰匙上收緊，指節(jié)發(fā)白。上樓時，他在我耳邊極輕地說：“你先回去。“
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情緒，像是困獸的掙扎。我想說些什么，但周媽媽高跟鞋的聲音已經(jīng)在樓梯上響起。
雨越下越大。我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頭。三樓的窗戶亮起燈，隱約傳來爭執(zhí)聲。一個花瓶還是什么玻璃制品砸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刺破雨幕。我站在雨中，胸口發(fā)緊，卻無能為力。
第二天，周敘白沒來上學(xué)。我給他發(fā)了十幾條短信，都沒有回復(fù)。午休時，我跑到他出租屋，敲門無人應(yīng)答。門縫下卻露出一角白色——我抽出來，是一張便利店收據(jù)，背面潦草地寫著：“競賽集訓(xùn)，三天。別擔(dān)心。“
字跡凌亂，不像他一貫的工整。我貼在門上傾聽，里面靜得像沒人住過。
周敘白回來的那天，我正在空教室背臺詞。門被輕輕推開，他站在門口，眼下掛著濃重的陰影，嘴唇干裂，像是幾天沒睡好。
“你沒事吧？“我沖過去，想拉他的手又不敢。
周敘白搖搖頭，從書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我：“嗓子...背臺詞需要。“
我接過水瓶，指尖相觸的瞬間，他猛地縮回手，像是被燙到了。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像兩道傷痕。
“你媽媽...說了什么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周敘白的眼神飄向窗外：“她再婚的丈夫...想讓我搬去和他們住。“
“那不是很好嗎？“我脫口而出。
“不。“周敘白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他想讓我轉(zhuǎn)學(xué)去他聯(lián)系的私立學(xué)校，專攻競賽。那里...沒有話劇社，沒有圖書館，只有題海戰(zhàn)術(shù)。“
我啞口無言。周敘白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我拒絕了。“
“然后呢？“
“然后，“他苦笑一下，“她說不再給我生活費。“
我瞪大眼睛：“這...這是違法的吧？“
“我滿十六歲了。“周敘白聳聳肩，“而且...我一直有打工。“
我突然明白他為什么總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為什么午飯經(jīng)常只是一個飯團。那些我以為只是節(jié)儉的習(xí)慣，背后竟有這樣的隱情。
“如果需要幫忙...“
“不用。“周敘白打斷我，聲音柔和下來，“我有計劃。便利店晚上打工，周末家教，足夠應(yīng)付。“
他打開書包，拿出一疊打印紙：“我查了些資料...關(guān)于表演技巧的。“
我接過那疊紙，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表演方法的筆記，還有從各種書上摘抄的關(guān)于莎士比亞戲劇的解析。最后一頁甚至列了一個“沈知島可能喜歡的表演書單“。
“你...什么時候準備的這些？“我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周敘白低頭整理書包帶：“你排練的時候...我在圖書館看的。“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我們之間的地板上畫出一道金色的線。我忽然有種沖動，想跨過那條線擁抱他。但最終，我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腕：“謝謝。“
周敘白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里映著我的影子。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面具背后的他——脆弱而溫柔，像一本被翻開的書，終于愿意展示其中一頁。
“對了，“他從書包側(cè)袋掏出那個黑色筆記本，“可以...給你看一頁。“
我屏住呼吸接過本子。翻到他折角的那頁，上面整齊地記錄著：
“沈知島，9月15日。表演《雷雨》片段，眼睛在哭的時候會先變紅右眼角。喜歡奶茶全糖加珍珠，但會抱怨太甜。背臺詞時習(xí)慣咬鉛筆末端。笑起來有酒窩，左邊比右邊深...“
我的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撞破胸膛。這是...他眼中的我？
“為什么記這些？“我小聲問。
周敘白輕輕合上本子：“因為...害怕忘記。“
我們沉默地坐在陽光下，各自懷揣著無法言說的心事。遠處傳來下課鈴聲，周敘白突然說：“能再表演一次嗎？《夏夜之夢》你的那段。“
我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教室中央。沒有燈光，沒有戲服，但當我開口，周敘白的眼神讓我感覺自己站在世界最大的舞臺上。表演結(jié)束時，他輕輕鼓掌，嘴角的弧度比平時都要大。
“你站在舞臺上時，“他輕聲說，“整個人在發(fā)光。“
“真的？“
“嗯。“周敘白認真點頭，“像...銀河系里最亮的那顆星星。“
我噗嗤笑出聲：“這是什么老土比喻？“
周敘白也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從《天體物理學(xué)概論》里偷來的。“
放學(xué)路上，我們第一次并肩走出校門。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柏油路上交織在一起。周敘白突然說：“我媽...不喜歡我花時間在'沒用的事情'上。“
“比如？“
“比如科幻小說，比如...“他看了我一眼，“看話劇排練。“
我踢開腳邊的一顆石子：“那你為什么還來？“
周敘白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就在我們即將分別的路口，他輕聲說：“因為有些光...一旦見過，就無法再忍受黑暗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周敘白說完就加快腳步走開了，背影挺拔如常，只有耳尖紅得像是被夕陽灼傷。
那天晚上，我在日記本上寫下：“今天周敘白說我像星星。但他不知道，他才是那個發(fā)光體——安靜、恒久，在黑暗中指引方向的那種光。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他能看到自己身上的光芒。“
合上日記，我望向窗外的夜空。在城市光害嚴重的天空里，只有最亮的幾顆星星能夠顯現(xiàn)。我想起周敘白說過，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星光，很多來自已經(jīng)死亡的恒星。它們的光芒經(jīng)過漫長歲月，才抵達我們的眼睛。
有些光，注定要穿越黑暗，才能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