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敘白離開前一周，我開始往他行李箱里藏紙條。

第一張塞在洗漱包的夾層里：“記得每天刷牙至少兩分鐘，別像上次牙齦發炎疼得睡不著。——知島“

第二張折成小方塊藏進襪子堆：“BJ冬天干燥，多擦護手霜，別讓指尖開裂像去年那樣。——你的室友“

第三張貼在筆記本電腦背面：“別熬夜，凌晨三點不睡也不會讓量子物理變得更簡單。“

我躡手躡腳地潛入周敘白的房間，像在進行一項秘密行動。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勾勒出他書桌的輪廓。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即將裝入行李箱的物品：幾本厚重的參考書、一個星盤模型、一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還有我們去年在科學館的合影——他特意打印了小尺寸的，準備隨身攜帶。

我的胸口泛起一陣酸澀。這個房間很快就會空蕩蕩的，就像他從未存在過。但媽媽已經答應，無論周敘白去哪里上大學，這里永遠保留他的位置。“家不是租來的，“她說，“是心里長出來的。“

我正要把第四張紙條塞進他的外套口袋，房門突然被推開。周敘白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眼睛瞪得圓圓的。

“沈知島？“

我僵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張沒來得及藏的紙條。月光下，周敘白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扇形的陰影，睡衣領口微微敞開，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

“我...我來幫你整理行李。“我干巴巴地說，迅速把紙條塞進口袋。

周敘白把牛奶放在書桌上，嘴角微微上揚：“半夜兩點？“

“失眠。“我聳聳肩，“你呢？為什么還沒睡？“

他指了指電腦：“在錄一些東西。“

我湊近屏幕，看到是一個視頻文件，標題是“仙女座星系觀測指南-1“。桌面上整齊排列著十幾個類似命名的視頻。

“這是...？“

周敘白的耳尖在月光下泛著紅：“給你準備的...睡前視頻。我不在的時候，你還可以看星星。“

我眨了眨眼，喉嚨突然發緊。周敘白錄制的這些天文視頻，是為了讓我能繼續我們的“星空時間“，即使他遠在BJ。

“那...我也要給你準備點什么。“我掏出那張沒藏成的紙條，直接塞進他手里，“拿著，這是第一號。“

周敘白展開紙條，借著屏幕的光閱讀：“'每天至少吃一頓正經飯，別光啃面包。如果回來瘦了，我就天天做胡蘿卜炒青椒（你最討厭的）給你吃。'“

他輕笑出聲，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溫暖：“我會想念你的威脅。“

“這才不是威脅，是愛的警告。“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臉頰燒得厲害，“我是說...作為朋友的關心...“

周敘白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像是包含了整個銀河。我們沉默地對視了幾秒，然后同時移開視線。

“我幫你一起錄視頻吧。“我指了指電腦，“你可以不只講星座，也說說日常的事，比如食堂的飯菜，或者遇到的趣事。“

周敘白點點頭，重新打開錄制軟件。我拉過椅子坐在他旁邊，我們的手臂輕輕相碰，溫度透過睡衣傳遞。他身上的薄荷香氣在夜晚格外清晰，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站在陽光下，像一棵清冷的小白楊。

“從這里開始。“我調整攝像頭角度，“先打個招呼。“

周敘白面對鏡頭，僵硬得像塊木板：“你好，沈知島...“

“停！太正式了！“我拍了下他的肩膀，“想象你在跟我本人說話，放松點。“

周敘白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始：“知島，今天BJ下雨了，看不到星星。但我想告訴你關于...“

“完美！“我豎起大拇指，“就這樣保持。“

我們錄到凌晨四點，完成了十幾個視頻。周敘白從最初的僵硬到逐漸自然，甚至偶爾會對著鏡頭微笑。我負責剪輯和添加字幕，把文件按日期排好，存在一個命名為“星空“的文件夾里。

“每天睡前看一個。“周敘白輕聲說，“就像...我還在給你講星星。“

我點點頭，喉嚨發緊得說不出話。月光漸漸淡去，黎明的微光透過窗簾，給房間蒙上一層藍灰色的薄紗。周敘白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柔和，睫毛投下的陰影輕輕顫動。

“睡一會吧。“他輕聲說，“明天...今天還要上學。“

我起身離開，在門口突然轉身：“周敘白，我們會...保持聯系的對吧？“

他看著我，眼神堅定得像誓言：“每天。“

這個承諾像一顆定心丸，讓我終于能合上眼睡了幾小時。但醒來后，現實依然殘酷——距離周敘白離開，只剩六天了。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周敘白一邊準備集訓材料，一邊抽空來看我的排練；我則一邊背臺詞，一邊繼續往他行李箱的每個角落塞紙條。我們默契地避開了即將分離的話題，假裝這只是一次普通的短暫出行。

直到周五下午，爸爸再次出現在校門口。

我正在和周敘白討論他的行程安排，一抬頭就看到爸爸站在校門外的梧桐樹下，手里拿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我的腳步猛地頓住，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

“要見他嗎？“周敘白輕聲問。

我搖搖頭，拉著周敘白轉身就走。但爸爸已經看到了我，快步追了上來。

“知島！就一分鐘！“他氣喘吁吁地攔住我們，目光在周敘白身上停留了一秒，“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提前送的。“

我這才想起，下周三是我生日，也是周敘白離開的日子，更是《雷雨》公演的日子。多么諷刺的時間重合。

“不用了。“我冷淡地說，“我不需要任何東西。“

爸爸的眼神黯淡下來，臉上的皺紋在陽光下顯得更深：“我知道你恨我...但我當時病了，抑郁癥，不是故意...“

“病了？“我打斷他，“所以你就能拋妻棄女，跟別的女人遠走高飛？“

“沒有別的女人！“爸爸突然提高了聲音，引得幾個路過的學生回頭看，“那是我看病的醫生...她只是開車送我去醫院...“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五年了，我一直以為爸爸是因為外遇才離開的。媽媽也是這么說的。但現在，他告訴我一切都是誤會？

“你撒謊。“我的聲音發抖。

爸爸從錢包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這是我的診斷書，一直帶在身上...提醒自己不要再跌入那個深淵。“

周敘白輕輕碰了碰我的手臂：“要不去咖啡廳坐下來談？“

我機械地跟著他們走進校門口的咖啡廳，耳邊嗡嗡作響。爸爸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皺巴巴的紙——確實是醫院的診斷證明，日期是離開前三個月：重度抑郁伴有自殺傾向。

“我試過自己扛過去...“爸爸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但越來越糟。你媽媽不知道...我瞞著所有人，直到那天崩潰...“

我盯著診斷書，上面的專業術語和紅色印章看起來無比真實。如果這是真的，那媽媽知道嗎？她為什么要騙我？

“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那時候你才十二歲...“爸爸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那個樣子。后來...等我好轉想回來時，你媽媽已經提出離婚了。“

咖啡廳的背景音樂突然變得刺耳，周圍的談話聲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周敘白的手悄悄覆上我的，溫暖而堅定。

“我需要...時間。“我艱難地說，推開椅子站起來。

爸爸沒有阻攔，只是把禮盒推到我面前：“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停止愛你。“

我抓起禮盒沖出門，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周敘白在公園長椅上找到我。夕陽西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現在卻要面臨分離。

“你還好嗎？“周敘白輕聲問，遞給我一瓶冰水。

我搖搖頭，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禮盒放在膝上，包裝紙上印著小小的星星圖案，莫名讓我想起周敘白送的星空燈。

“打開看看吧。“他建議道。

我慢慢拆開包裝——是一本精裝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我的呼吸停滯了：五歲的我騎在爸爸肩膀上，笑容燦爛得像個小太陽。往后翻，每張照片旁邊都貼著爸爸寫的小紙條，記錄著當時的場景和心情。

“他一直在收集...“我喃喃道，手指撫過那些泛黃的照片。

周敘白安靜地坐在我身邊，像一座無聲的燈塔。有時候，他不需要說什么，僅僅是存在就能讓我感到安心。

“你覺得...我應該原諒他嗎？“我終于問道。

周敘白思考了一會：“原諒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自己...不被過去束縛。“

我抬頭看他，夕陽為他鍍上一層金邊，睫毛在臉上投下長長的陰影。這個曾經被母親傷害卻依然溫柔待人的男孩，比我懂得更多關于寬恕的真諦。

“我會考慮的。“我輕聲說，“但不是現在...現在我只想專注于你的送別會和我的演出。“

周敘白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我們并肩坐著，看太陽一點點沉入地平線。當第一顆星星出現時，他輕聲說：“那是木星，今晚特別亮。“

我靠在他肩上，閉上眼睛。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該多好，沒有分離，沒有復雜的家庭問題，只有我們和滿天星辰。

周六，媽媽出人意料地提議為周敘白辦一個小型送別會。

“就我們三個，“她說，“在家吃頓好的。“

周敘白堅持要親自下廚，媽媽則負責采購。我被派去布置餐桌，卻偷偷溜進廚房“幫忙“——其實是偷師學藝。周敘白切菜的動作行云流水，胡蘿卜片薄得能透光。

“教我。“我湊過去，下巴幾乎擱在他肩上。

周敘白的耳尖立刻紅了，但還是很耐心地示范：“左手這樣蜷起來，刀斜著切...“

我嘗試了一下，差點切到手指。周敘白嘆了口氣，從背后握住我的手，引導刀刃：“慢一點，感受食材的紋理...“

他的胸膛貼在我的后背，呼吸拂過我的耳際，薄荷香氣包圍著我。我的心跳快得不像話，胡蘿卜片切得歪歪扭扭，但誰在乎呢？

晚餐豐盛得不像話：糖醋排骨、清蒸鱸魚、蒜蓉西蘭花，還有周敘白特制的玉米濃湯。媽媽開了一瓶珍藏的紅酒，甚至允許我嘗一小杯。

“敬周敘白，“媽媽舉起酒杯，“愿你的才華在BJ綻放。“

“謝謝阿姨這半年的照顧。“周敘白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從沒想過能有一個這樣的家。“

媽媽的眼圈紅了：“傻孩子，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我低頭猛扒飯，怕眼淚掉下來。晚飯后，媽媽神秘地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送你的離別禮物。“

周敘白拆開包裝，是一件深藍色的高領毛衣，柔軟而厚實。“BJ冬天很冷，“媽媽解釋道，“記得穿暖和些。“

周敘白把毛衣貼在臉上，輕輕說了聲“謝謝“，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知道，對他來說，這不僅僅是一件毛衣，而是一份“家“的象征。

夜深了，媽媽先去休息。我和周敘白坐在陽臺上，看著城市的燈火一盞盞熄滅。他明天就要走了，這個事實像一塊石頭壓在我胸口。

“你的演出...“周敘白突然說，“我會想辦法看錄像的。“

我勉強笑了笑：“我會讓媽媽錄下來發給你。“

沉默再次降臨。我們之間有太多未說出口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周敘白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提前的生日禮物。“

盒子里是一枚精致的銀質書簽，頂端懸掛著一個小小的星球模型。“這是TRAPPIST-1系統，“他輕聲解釋，“有七顆類地行星...就像七個可能的世界。“

我小心地捧著書簽，星球在月光下微微發亮：“它真美。“

“在其中一個世界上，“周敘白的聲音輕得像夢，“也許我們不需要分離。“

我的視線模糊了。周敘白伸手輕輕擦去我眼角的淚水，手指冰涼而溫柔。我們相對無言，只有心跳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第二天早晨，火車站擠滿了人。周敘白的行李不多，只有一個行李箱和一個背包。媽媽去幫他買站臺票，留下我們獨處幾分鐘。

“記得看星星。“周敘白低聲說，手指不安地絞著背包帶。

“記得吃正經飯。“我回敬道，努力讓聲音不發抖。

廣播響起，催促乘客上車。周敘白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我。這個擁抱如此用力，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他的心跳透過胸膛傳來，急促而有力。

“等我回來。“他在我耳邊輕聲說，呼吸灼熱。

我點點頭，把一盒薄荷糖塞進他的口袋：“每天吃一顆，就不會忘記我。“

“永遠不會。“他松開我，眼神堅定如誓。

媽媽回來了，把站臺票遞給周敘白。最后的告別如此匆忙，他甚至沒來得及回頭多看我們一眼，就被洶涌的人潮吞沒。我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枚星球書簽，直到媽媽輕輕攬住我的肩膀。

“走吧，“她柔聲說，“你還有演出要準備。“

回到家，周敘白的房間空蕩蕩的，床鋪整理得一絲不茍，仿佛主人隨時會回來。只有書桌上的星空投影儀證明他曾在這里生活過。我按下開關，整個房間頓時沐浴在星海之中。

手機震動，是周敘白發來的消息：“上車了。口袋里有東西給你。“

我摸了摸外套口袋，發現一張折疊的紙條：“在第七個星球上，我們終會重逢。“

眼淚終于決堤。我蜷縮在周敘白的床上，抱著他的枕頭，上面還殘留著淡淡的薄荷香。窗外，夏日的陽光燦爛得刺眼，而我的世界卻像突然失去了引力。

但生活還要繼續。我擦干眼淚，打開衣柜準備排練要穿的戲服——明天就是《雷雨》公演了，我必須專注。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

“沈知島同學你好，我是國家話劇院的林導，明天會來看你的演出。周敘白的導師推薦我一定要來，說你是個難得的苗子。“

我瞪大眼睛。周敘白從未提過他認識國家話劇院的導演！這個總是默默為我鋪路的男孩，即使在遠方，依然在為我點亮前行的燈。

我深吸一口氣，回復了感謝短信，然后打開周敘白留下的第一個視頻。屏幕上，他略顯緊張地微笑著：

“知島，如果你在看這個，說明我已經在去BJ的路上了。今晚的星空應該很清晰，記得找找天琴座的織女星...“

他的聲音填滿了空蕩蕩的房間，像是一句未完的承諾。我抬頭看向窗外的藍天，想象著同一時刻也在仰望這片天空的周敘白。無論相隔多遠，我們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安慰。

明天，我將獨自站在舞臺上；而周敘白，也將獨自面對新的挑戰。但我知道，在某個平行宇宙里，我們從未分離；而在這個世界，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