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機場的玻璃幕墻外，雪花紛紛揚揚。

我拖著行李箱，不斷看手表。周敘白的航班應該已經到了，但出關口人頭攢動，我踮起腳尖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手指在口袋里緊張地絞在一起。一年了，整整一年沒見面，他會有什么變化？我今天的發型好看嗎？這件紅色大衣會不會太顯眼？

“沈知島?！?/p>

聲音從身后傳來，清冽如雪山融水。我猛地轉身，行李箱差點絆倒自己。然后，世界靜止了。

周敘白站在三米外，黑發上沾著未化的雪花，鼻尖凍得微紅，琥珀色的眼睛在機場頂燈的照射下幾乎透明。他比去年更高了，肩膀寬了些，穿著深藍色的呢子大衣，襯得膚色越發白皙。我們隔著飄落的雪花對視，誰都沒有先動。

“你...“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下一秒，周敘白大步走來，一把將我擁入懷中。薄荷香氣瞬間包圍了我，混合著冬日特有的清冷。他的心跳透過厚厚的衣料傳來，急促而有力。我的臉頰貼在他的大衣領口，冰涼而柔軟。

“終于。“他低聲說，呼吸拂過我的耳際，“終于見到你了。“

我緊緊回抱，生怕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一年的視頻通話，365個星空視頻，無數條消息和照片，都比不上這個真實的擁抱。周敘白的肩膀比記憶中更堅實，環住我的手臂微微發抖，像是壓抑了太久的情感終于找到了出口。

“咳咳?！芭赃厒鱽韺擂蔚目人月暋?/p>

我們如夢初醒般分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站在不遠處，嘴角掛著善意的微笑：“敘白，不介紹一下嗎？“

周敘白的耳尖瞬間紅了：“導師，這是沈知島。知島，這是周明教授?！?/p>

周教授。媽媽曾經的戀人。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挺直了背，伸出手：“周教授好！“

周教授的手溫暖干燥，握力堅定。他仔細端詳我的臉，眼神復雜：“像，真像你媽媽年輕時?！?/p>

氣氛突然變得微妙起來。周敘白迅速接過我的行李箱：“我們先去酒店吧，雪越來越大了?！?/p>

車窗外，日內瓦的街景在雪中朦朧如畫。周教授坐在副駕駛，用流利的法語與司機交談。周敘白和我并排坐在后座，手臂輕輕相貼。他的小指悄悄勾住我的，在周教授看不見的角度，我們十指相扣。

“交流會議程有調整?！爸芙淌谵D過頭，“敘白，你的演講安排在明天下午三點；沈小姐，藝術展示在后天上午?！?/p>

我點點頭，心跳仍未平復。周敘白的拇指輕輕摩挲我的手背，像是一種無言的安慰。

酒店坐落在日內瓦湖畔，古典建筑與現代設施完美融合。大堂的玻璃穹頂讓雪花仿佛直接落在頭頂，卻又被無形的屏障隔開。周教授去辦理入住手續，留下我和周敘白站在巨大的圣誕樹旁。

“你變漂亮了?！爸軘淄蝗徽f，眼睛盯著樹頂的星星裝飾，“我是說...比視頻里更...“

“你也是?！拔倚χ亮舜了募绨颍敖Y實了。BJ伙食不錯？“

周敘白搖搖頭：“健身房。導師說我太瘦，扛不住瑞士的冬天?！?/p>

我們相視一笑，一年的分離仿佛從未存在。但當他低頭幫我拂去發間的雪花時，我注意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他一定又熬夜了。

房間安排在相鄰的兩間。放好行李后，周敘白敲開我的門，手里拿著兩杯熱巧克力。

“酒店招牌?！八f給我一杯，“據說配方有百年歷史。“

熱巧克力的甜香瞬間充滿房間。我們坐在窗前，看著雪花飄落在湖面上，消失無蹤。周敘白從包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生日禮物。去年沒能親手給你。“

盒子里是一塊小巧的腕表，表盤設計成星空圖案，指針是兩顆小小的行星。

“自己組裝的?！爸軘纵p聲解釋，“表盤會根據經緯度顯示當地真實的星空?！?/p>

我小心地戴上，表面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光。這不是昂貴的名牌，卻比任何奢侈品都珍貴——因為它承載著周敘白無數個熬夜組裝的夜晚。

“謝謝。“我輕聲說，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你導師和我媽媽...“

周敘白點點頭：“導師都告訴我了。他們當年很相愛，但因為...你，分開了?！?/p>

“因為我？“

“導師想放棄學業結婚，你媽媽不同意。“周敘白的眼神溫柔，“她選擇獨自承擔，讓導師繼續追求夢想?！?/p>

我的心猛地一縮。原來媽媽當年的選擇，和周敘白堅持讓我追求表演如出一轍。有些愛，不是束縛，而是放手。

“他們...還會...“

“不知道?！爸軘讚u頭，“但導師這二十年一直單身?！?/p>

窗外，雪越下越大，湖面漸漸模糊。我們沉默地喝完熱巧克力，各自懷揣著心事。分別前，周敘白突然拉住我的手：“明天演講...你會來嗎？“

“當然?！拔夷罅四笏氖种福拔矣肋h是你的頭號觀眾?！?/p>

第二天，會議中心座無虛席。周敘白的演講排在下午，主題是“量子糾纏與宇宙結構“。我坐在前排，看著他走上講臺，聚光燈下的他挺拔如松，聲音清朗，絲毫看不出曾經那個連課堂發言都會緊張的影子。

“...正如兩個糾纏的粒子，即使相隔光年，也能瞬間影響彼此。“周敘白的手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這種聯系超越了經典物理學的理解，或許也超越了我們對'距離'的認知...“

我出神地望著他，思緒飄回我們初遇的走廊。那時的周敘白被欺負時一言不發，現在的他卻在國際舞臺上侃侃而談。而改變這一切的，或許只是有人愿意相信他，傾聽他。

演講結束后，觀眾席爆發出熱烈掌聲。周敘白鞠躬致謝，目光掃過前排時，對我微微一笑。問答環節，一位白發學者站起身：“周同學，你認為量子糾纏是否可以類比人類之間的情感聯系？“

周敘白愣了一下，耳尖微紅：“從科學角度，我不確定。但個人認為...“他看向我的方向，“有些聯系確實無法用距離衡量?！?/p>

散會后，周敘白被各國學者圍住提問。我站在一旁等待，周教授悄悄走到我身邊：“他講得很好，是不是？“

“太棒了?！拔矣芍缘卣f，“和一年前判若兩人?！?/p>

周教授的眼神柔和下來：“敘白告訴我，是你幫他克服了公開演講的恐懼?！?/p>

“我只是...給了他一個聽眾?！?/p>

“有時候，這就是全部所需。“周教授意味深長地說，“當年你媽媽也是我唯一的聽眾?！?/p>

我們沉默地注視著被眾人圍繞的周敘白，他正用流利的英語回答提問，神態自信而從容。

“沈小姐，“周教授突然問，“明天的藝術展示，你準備表演什么？“

“《雷雨》選段，還有一段原創獨白。“我回答，“關于...平行宇宙中的選擇。“

周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頭：“有意思?？茖W與藝術，最終都在探討同一個問題——存在的意義。“

當晚，會務組組織了雪山觀星活動。巴士載著我們蜿蜒上山，周敘白和我擠在一個座位上，肩膀緊貼。海拔越來越高，積雪越來越厚，最終我們停在一處觀景平臺。

“暴風雪要來了。“導游用法式英語宣布，“只能停留一小時。“

周敘白幫我裹緊圍巾，手套卻忘了戴。我抓住他的手塞進我的大衣口袋：“物理天才也會忘記保暖？“

“有你在，我腦子不太運轉正常?！八÷曕止?，卻緊緊反握住我的手。

望遠鏡前排隊的人太多，我們決定直接用肉眼觀星。遠離城市光害的阿爾卑斯山夜空，繁星如鉆石灑落黑絨布，銀河清晰可見。

“看，天琴座。“周敘白指著天空，“織女星就在那里?！?/p>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顆明亮的星星孤獨地閃爍著。周敘白站在我身后，下巴輕輕擱在我頭頂，手臂環住我的肩膀：“在中國傳說里，織女和牛郎每年七夕才能相會一次?！?/p>

“像不像我們？“我靠在他胸前，“一年見一次?！?/p>

周敘白的手臂收緊：“不會一直這樣的。“

雪開始變大，導游催促大家上車。返程途中，周敘白一直握著我的手，指尖在我手心無意識地畫著星座圖案。窗外，暴風雪逐漸形成，能見度越來越低。

“不妙?！爸芙淌诎櫭?，“這種天氣...“

司機突然一個急剎車。前方道路被倒下的樹木阻斷，鏟雪車至少需要兩小時才能到達。最近的避難所是一公里外的登山小屋，我們必須步行前往。

風雪中，我們排成一列艱難前行。周敘白走在我前面，用身體為我擋風。雪花打在臉上像細小的刀片，我的靴子很快灌滿了雪，腳趾凍得失去知覺。

“堅持住?！爸軘谆仡^喊，聲音幾乎被風聲淹沒，“快到了！“

登山小屋比想象中簡陋，但至少能遮風擋雪。二十幾個人擠在狹小的空間里，電力中斷，只有幾支應急燈和壁爐提供光源。周教授和其他學者聚在一起討論應急方案，我和周敘白則找了個角落坐下。

“給。“周敘白脫下自己的羊毛襪，“換上，你的腳都濕了?！?/p>

“那你呢？“

“我沒事?！八挥煞终f地幫我脫下靴子，用圍巾擦干我的腳，再套上他的襪子。他的手掌溫暖干燥，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品。

壁爐的火光在他臉上跳動，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一年不見，他的下頜線更加分明，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但眼神依然清澈如初。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已經不再是當初在校園里相遇的少年少女了。

“餓嗎？“周敘白從背包里掏出能量棒，“幸好隨身帶了?！?/p>

我們分享著能量棒，看窗外暴風雪肆虐。小屋里的溫度逐漸升高，有人開始唱歌，各國語言的民謠此起彼伏。在一位法國女學者的鼓勵下，我站起來表演了一段即興的《天鵝湖》——沒有音樂，只有壁爐火光作為舞臺燈。

表演結束，掌聲響起。周敘白的眼神亮得驚人，嘴角掛著驕傲的微笑。周教授突然提議：“敘白，你不是帶了筆記本嗎？給大家講講今晚的星空吧?！?/p>

周敘白愣了一下，隨即從包里拿出那本黑色筆記本——記錄我點點滴滴的那本。我的心跳加速，他會公開我們的秘密嗎？

但周敘白只是翻到空白頁，開始畫星圖：“雖然看不到，但此刻我們頭頂應該是這樣的...“

他用專業而生動的語言講解著被暴風雪遮蔽的星空，眾人聽得入迷。我注視著他專注的側臉，胸口涌動著難以言表的驕傲與柔情。

夜深了，大家陸續睡去。我和周敘白靠在壁爐旁的角落，共享一條毯子。火光漸弱，周圍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的木柴爆裂聲。

“睡不著？“周敘白輕聲問。

我搖搖頭，往他身邊靠了靠：“在想明天的表演?！?/p>

“緊張？“

“有點?！拔已鲱^看他，“你會來嗎？“

周敘白捏了捏我的手：“風雨無阻?！?/p>

沉默片刻，我鼓起勇氣：“那本筆記...還記著關于我的事嗎？“

周敘白的呼吸明顯一滯。火光中，我看到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嗯。每天?！?/p>

“能...給我看看嗎？“

他猶豫了一下，慢慢從包里拿出筆記本，遞給我時手指微微發抖。我小心地翻開，第一頁寫著：“沈知島觀察記錄，始于高一開學第三天?！?/p>

接下來的每一頁都密密麻麻記滿了關于我的細節：我喜歡的花、討厭的食物、表演時的習慣動作、說過的話、甚至情緒變化...最新的一頁是昨天在機場的相見：“一年零三個月后終于見到她。紅色大衣像雪地里的一團火，比記憶中更美。擁抱時差點哭出來，幸好忍住了?！?/p>

我的視線模糊了，手指撫過那些字跡，有些已經褪色，有些還很新鮮。這本筆記，是周敘白最真實的內心寫照——理性克制的外表下，藏著如此細膩深刻的情感。

“為什么...“我聲音哽咽，“為什么不早點給我看？“

周敘白低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眼睛：“怕嚇到你。也怕...自己配不上這么好的感情?！?/p>

我合上筆記本，輕輕抱住他：“傻瓜。“

我們相擁在逐漸減弱的爐火前，遠處傳來雪崩的悶響，但此刻我的世界只剩下周敘白的心跳聲。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靠在他肩上，而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生怕吵醒我。

天亮了，暴風雪停止，救援隊也到了。返回酒店的路上，周敘白和我在巴士后排十指相扣，誰都沒有提那本筆記，但某種無形的屏障已經消失了。

藝術展示在會議中心的圓形廳舉行。輪到我上場時，觀眾席已經坐滿。我一眼就看到前排的周敘白，他坐得筆直，眼神專注。深吸一口氣，我開始了《雷雨》選段的表演。

舞臺上，我化身四鳳，絕望地控訴命運的不公。當表演到高潮處，我的目光無意中與周敘白相遇，他微微點頭，嘴角掛著鼓勵的微笑。那一刻，所有的緊張都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表達欲。

“...如果真有另一個世界，我希望在那里，我們能自由相愛?！拔壹磁d加了一句臺詞，聲音在圓形廳里回蕩。

掌聲雷動?；氐胶笈_，工作人員遞給我一束白色滿天星——花語是“純潔的愛“。卡片上只有簡單的“ZS“兩個字母，但我能想象周敘白挑選花束時認真的表情。

閉幕晚宴在湖邊的古老城堡舉行。周敘白穿著租來的黑色禮服，挺拔如年輕的紳士；我則換上媽媽準備的紅色晚禮服，第一次嘗試高跟鞋。我們在舞池中央笨拙地搖擺，他的手掌穩穩托住我的腰，防止我踩到自己裙擺。

“明天就要回國了。“我在他耳邊說，聲音淹沒在音樂中。

周敘白點點頭，眼神堅定：“但不是結束。只是...新的開始。“

宴會結束后，我們溜到湖邊散步。日內瓦湖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遠處的雪山像沉睡的巨人。周敘白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

“本來想在生日那天給你的?！八p聲說，“但覺得這里更合適?！?/p>

盒子里是一對銀質耳釘，造型是微縮的星球，一顆金星，一顆火星。

“太陽系中最亮的兩顆行星?！爸軘捉忉尩?，“永遠相互追隨，卻永遠不會相撞...就像我們?！?/p>

我的手指顫抖著戴上耳釘，冰涼的金屬很快被體溫焐熱。周敘白俯身，輕輕吻了我的額頭，然后是鼻尖，最后猶豫地停在唇前。

“可以嗎？“他呼吸灼熱。

我閉上眼，微微仰頭。他的嘴唇柔軟冰涼，帶著薄荷的清香。遠處教堂的鐘聲敲響十二下，但我們誰都沒有分開的意思。在這個介于雪與星之間的夜晚，在日內瓦湖畔，我們終于跨越了那條模糊的界限，從朋友變成了戀人。

回國的航班上，周敘白和我肩并肩坐著，手始終緊握。周教授坐在前排，偶爾回頭對我們微笑，眼神中帶著長輩的慈愛和某種釋然。

“回去后...“周敘白低聲問，“我們算什么關系？“

我捏了捏他的手指：“你覺得呢？“

“我希望...“他耳尖通紅，“能正式介紹你為我的女朋友。“

“好啊，男朋友?！拔铱吭谒缟希]上眼睛。

飛機穿越云層，陽光透過舷窗灑在我們交握的手上。未來還有很多未知——不同的大學，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城市。但此刻，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永遠改變了。就像量子糾纏的粒子，無論相隔多遠，我們的狀態已經密不可分。

薄荷味的少年周敘白，終于不再只是我青春中的一個過客，而成為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