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言情小说推荐_女生小说在线阅读 – 潇湘书院

首頁黃角蘭

糾結的花朵

初夏的晨風鉆進教室,裹著一點悶熱的意思,也攪動起一股說不清的、悶悶的甜香。林琴放下書包,目光習慣性地落在前面那個座位——孫雨桐的桌子。課桌一角,那個小小的廣口玻璃瓶里清水蕩漾,養著幾朵新鮮的黃角蘭,潔白的花瓣細長,就是那股甜香的來源。這花似乎是孫雨桐專屬的氣息標記。

“哎呀,雨桐你這花真是香得霸道。”王琳笑著湊過來,聲音清脆,她像往常一樣,很自然地用手指點了點瓶子里最大最舒展的那一朵,“沾沾香氣。”她甚至還捻了一下花瓣尖,指腹留下一點黃色。

“你輕點兒!花都要謝了!”

孫雨桐抬起頭,臉上立刻浮現出那種林琴熟悉的、像是練習過多次的親切笑容,裝成生氣的樣子:“還好啦,今早上路過老校門那邊摘的,花開得正好呢。”她的語氣輕快又帶著點被夸贊的小得意。

林琴沉默地坐下,翻開語文書。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瞥向自己鉛筆盒邊緣——那里卡著一朵前些天孫雨桐順手遞給她的黃角蘭干花。花瓣已經卷縮發黑,原本馥郁的香氣消散殆盡,只剩下一縷若有似無的涼薄余韻,與瓶子里那些簇新花朵散發的強烈氣息對比鮮明。在外人看來,她們三個總是一起上學、一起去小賣部、體育課自由活動時也湊在一塊說說笑笑,尤其是王琳,總愛在中間起哄,親昵地挽著她倆的胳膊。

早讀課前的混亂時段,課代表在收作業,班長林琴敲了敲講臺。王琳突然回頭,飛快地從孫雨桐攤開的語文抄寫本上扯過一張紙壓在下面,刷刷地抄著,嘴里還小聲說:“雨桐,借我‘參考’下最后兩句的默寫!”語氣理所當然。孫雨桐“哎呀”一聲,帶著嗔怪又縱容的笑意:“你快點抄,別讓課代表看見。”她順手拿起桌上的黃角蘭,無聊地撥弄著清水里的根莖,眼睛卻看著王琳奮筆疾書。

林琴默默拿出自己的作業本,封面整潔。她的抄寫早已完成,工工整整。她沒有看王琳抄作業的手,也不看孫雨桐嫻熟掩護的姿態。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本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鉛筆盒旁那朵干花的梗。那點微不足道的、早已消失的氣息,似乎讓她更能聞到空氣里彌漫的另一種味道——一種甜得發悶、又裹挾著緊張和某種不以為然的微妙氣味。她的手指輕輕地劃著本子,一道又一道的印痕。

中午,林琴整理書包準備去食堂,王琳已經親熱地挽住了孫雨桐的胳膊:“快點啦,今天有糖醋里脊!不跑快點,又有人來插隊了。”孫雨桐應著,迅速將水瓶和黃角蘭收進桌肚,還不忘叮囑一句:“琴,幫我看看抽屜,我早上好像把零食放里面了。”

王琳拉著孫雨桐嬉笑著跑開了。林琴頓了頓,還是低頭去幫孫雨桐盯著抽屜。抽屜里東西有些亂,手指摸索間,指尖意外地碰到了一小片濕潤柔軟的東西——一朵不知何時掉落在書本縫隙里的、被遺忘的黃角蘭。花瓣在她指尖的觸碰下微微顫了一下,原本鮮活的白已經開始泛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渾濁的暗黃邊緣,散發出一種更濃、也更悶鈍的香氣。

她指尖僵了一瞬,輕輕將它撥到角落。起身時,書包帶子掛到了桌腿,她一個趔趄,腳下意識踩在了地面上一樣東西——是剛才那朵被撥落、又被無意帶出的黃角蘭。

鞋底傳來輕微的、汁液被擠壓的粘膩感。林琴低頭,看到那抹殘存的白被碾入灰撲撲的地面,細軟的花瓣徹底皺成一團,沾著塵土,汁液滲出,那點悶甜的香氣也像是被瞬間掐滅了。

她收回腳,地上只留下一小團迅速暗淡下去的污漬。她沒再停留,背好書包,平靜地朝門口走去。教室空無一人,空氣中,屬于黃角蘭的任何氣息,似乎都悄然消失了。

食堂的味道還沒完全散去,王琳已經拉著孫雨桐風風火火地沖回了教室,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顯然剛才聊得很嗨。林琴已經在座位上,安靜地翻著下節課的地理圖冊。

“呼!吃得真飽!”王琳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她立刻轉向孫雨桐和林琴的方向,身體前傾,眼睛亮晶晶的:“哎哎哎!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對了,就是最新一集里,那個反派最后被打倒的時候,我簡直笑死!超爽的!就該這樣嘛!”她揮舞著手臂,模仿著動漫里的招式。

孫雨桐笑著點點頭,抽出紙巾擦了擦桌角廣口瓶里黃角蘭濺上的幾點油星,動作依舊優雅:“嗯,那個特效場面做得是很震撼。不過……”她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我后來想想,那個反派也挺可憐的,他好像也有些不得已。”

林琴抬起眼,正好對上孫雨桐的視線。她沒說話,內心是同意孫雨桐的說法的,但孫雨桐似乎得到了某種鼓勵,稍微放大了點聲音說:“嗯…琴,你昨天不是也看了嗎?你覺得呢?”她巧妙地把話題拋給了林琴,同時帶著一絲尋求認同的意味。林琴昨天確實和她聊過幾句這部動漫。

林琴放下圖冊,組織了一下語言:“我…我覺得結尾那里有點太倉促了。他死的時候,主角那句話…其實更像是在說自己吧。”她的聲音不高,但很清晰,“感覺…那個反派的心結到最后也沒解開,只是被打敗了。有點…沉重。”

話音剛落,王琳夸張地皺起鼻子,拖長了調子:“誒——沉重什么嘛!你難道可憐那個反派了?!壞人被打倒就完事兒了,還要什么心結啊!”她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是要掃掉空氣里看不見的沉悶,“開心看打斗特效多爽!想那么多累不累啊!而且又不是真的。”她掏出自己最新款的手機,屏幕在陽光下反著光,壁紙正是那部動畫的主角炫酷的戰斗圖,“我昨晚回家就用我爸給我新買的手柄又打了幾關游戲,爽翻!管他什么心結不心結的,通通KO掉!哈哈!”

王琳的語氣輕松隨意,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被充分滿足后的快樂。似乎忘了手機不能帶到學校里。她提到“新買的手柄”和“我爸”時的熟稔,仿佛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能夠輕易獲得的娛樂滿足里,對林琴提到的那種“沉重”和孫雨桐暗示的“不得已”,毫無興趣去深究,也缺乏理解的基礎。對她而言,故事就應該是爽快勝利的,生活也應該像她手中的新游戲一樣,操作精準就能獲得即時的、暢快的反饋。那種需要耗費心力去體會的復雜與灰色地帶,在她充滿炫目光彩的娛樂世界里,是沒有存在空間的。

林琴臉上的笑容還保持著,但明顯滯了一下,眼神在王琳和孫雨桐之間快速掃過,最終彎起的弧度似乎更刻意了一些。她輕輕“哦”了一聲,沒再繼續剛才關于“可憐”和“不得已”的話題,轉而笑著說:“琳說得對,看著爽最重要嘛!對了,我下載了那個番的壁紙包,待會兒藍牙傳給你!”她熟練地切換了頻道,迎合著王琳的輕松節奏。孫雨桐的手指輕輕地攥成一個拳頭。

林琴的目光重新落回地理圖冊上。窗臺上玻璃瓶里的黃角蘭在陽光下蒸騰著濃郁的甜香。林琴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捻著鉛筆盒邊緣那朵小小的、干枯蜷縮的黃角蘭。那干花在她的指尖下發出細碎的、沙沙的聲響。

“對了,下午的吉尼斯決賽一定要來看啊!”王琳嬉笑著趴在椅子上。

午后的陽光很暖,教室里女孩們的交談聲還在繼續,輕松、熱烈,圍繞著虛擬的光影與特效。林琴翻動書頁,發出輕微的響聲。她身邊,新鮮花朵的香氣正努力占據著整個空間,但那縷源自指尖干花、若有似無的微澀氣息,卻執拗地停留在她鼻端附近一小塊空氣里,遲遲不肯散去。

“校園吉尼斯高二女子組籃球賽,決賽,現在開始!”

剛才的喧鬧像潮水退去,但王琳身上的興奮勁兒還沒散。她臉上紅撲撲的,額頭上都是汗,把籃球在地上拍得砰砰響,響亮的聲音在安靜的操場邊傳得很遠。

塑膠籃球場上,太陽斜斜地掛著,空氣里浮動著塵埃和汗水的味道。場邊圍著不少看熱鬧的學生,嗡嗡的低語聲像背景里的雜音。裁判最后確認了計時器和記錄板,一切就緒。王琳站在三分線外幾步的地方,深吸一口氣,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她的校服后背洇濕了一大片深色。剛才連投幾輪下來,手臂已經開始發沉。球在她手里快速地拍打著地面,發出急促又穩定的“啪啪”聲。她的眼神牢牢鎖定了籃筐,目光銳利,微微帶喘。

最后一次挑戰。她需要連續投中三個特定的點位才能刷新自己上次剛創下的紀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只有球撞擊地面的聲音愈發清晰。

王琳動了。一個極快的小幅度胯下運球,騙得對面防守的同學重心右移。就是這一瞬,她猛地向左前方蹬出一步,動作爆發力十足,瞬間拉開了半個身位的空間。

在身體拔升到最高點的剎那,手腕發力,指尖撥送。籃球旋轉著脫手,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朝著第一個關鍵點位飛去。

“哇塞,王琳加油!”

球干脆利落地擦網而過,發出悅耳的“唰”一聲,第一個點,完美命中。人群中爆發出小范圍的喝彩。王琳自己甚至沒多看一眼,落地后迅速橫向滑步移動,接住彈回的球,身體還帶著剛剛落地的沖勢就立刻轉向下一個位置,腳步又快又穩。

第二個點,在底線靠近底角的位置。她幾乎沒有停頓,原地一個小墊步調整,舉球,蹬地!再次躍起。這次角度更偏,對她手腕力量和控制要求極高。

球出手,弧線稍平了些,幾乎是貼著籃板飛過去!“嘭”地一聲打板,接著反彈,在籃筐上彈跳了兩下,落進了網中。

王琳臉上繃緊的肌肉略微松動了些,但絲毫不敢懈怠。汗水順著她的眉骨滾下來,掛在下巴尖。她迅速跑到最后一個點位——弧頂,也是三個點里距離最遠、挑戰最大的位置。她的喘息聲更重了。

她接到球,稍作停頓。四周安靜了許多,連風吹過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需要這最后一記穩定的投入來完成刷新,這樣就能拿張獎狀回去請賞了。

她定了定神,膝蓋略彎,收球,舉過頭頂。起跳!蹬地的高度似乎比前兩次都更充分些。手腕的撥動看起來柔和又決絕。

籃球帶著明顯的旋轉飛向籃筐。軌跡很正。這一次,沒有顛簸,沒有懸念——又是“唰”一聲脆響,純純粹粹的空心入網。

緊接著,口哨長鳴,計時器歸零。

短暫的、幾乎令人耳鳴的寂靜。隨后,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如同洪水般從看臺上爆發出來!記錄員沖上去確認新紀錄的數字,激動地向裁判示意。

王琳整個人松了勁,站在原地,雙手叉腰,仰起頭長長地、暢快地吐出一大口氣。她臉上瞬間綻開的笑容,像正午的陽光一樣明亮、毫無保留。她揮動了一下拳頭,毫不顧忌地大喊了一聲:“Yes!”聲音淹沒在更大的掌聲和口哨聲里。陽光照在她汗濕的額發和亮得出奇的瞳孔上。

“來來來!吃點兒喝點兒!慶祝我破紀錄!”她放下球,變戲法似的從旁邊拿出幾罐冰飲料和一些拆開的零食袋子,堆在塑膠跑道邊上。她自己毫不在意地直接坐在地上。

孫雨桐在林琴旁邊找了個稍微干凈點的地方,還是從包里拿出紙巾仔細墊好才坐下。她從那個精致的斜挎小包里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碟子,倒了薄薄一層水,又從保鮮袋里捏出幾朵小小的白色花放進去。那是黃角蘭,清淡的香味一下子鉆進空氣里,和旁邊零食的辣味混在一起。

林琴挨著孫雨桐坐下,接過王琳塞過來的薯片。看到王琳亮亮的眼神,林琴幾乎是本能地咧開嘴笑起來,露出一個特別熱情的笑容:“琳!太厲害了!最后那個球,跳起來那么高!唰一下進了!大家都喊起來了!”她的聲音提得比平時高,顯得很激動,一邊說一邊用力撕開薯片袋子。

王琳聽得特別高興,哈哈笑著灌了一大口飲料:“是吧!我感覺腳底像裝了彈簧!打球的感覺太棒了!比我爸新給我買的游戲機好玩多了!”她轉頭看向孫雨桐,“雨桐你看到了吧?我就說我能刷新我之前的記錄!”

孫雨桐看看小碟子里的花,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看到了,很厲害。”語氣聽著很真誠,挑不出毛病。

氣氛一時安靜了點。王琳嚼著薯片,看著天空最后一點亮光,忽然又說起話來:“哎,不過說真的,”她看向林琴,“林琴你一下課就趴那兒做題,晚上也做那么多,不覺得累得慌嗎?你看跑跑跳跳多痛快。”她語氣很自然,帶著點想不通的困惑,“我媽天天跟我說,小姑娘不用那么使勁拼,差不多行了,開心健康最重要,比如說有展子的時候就去,有新谷子的時候就吃。我爸昨天看我打破記錄視頻可高興了,馬上說要給我買那雙我盯了好久的新籃球,脈動聯動款的!”她聳聳肩,“做題做到那么晚,圖什么呢?”她看向林琴,眼神坦率,像是真的不明白為什么她學習要那么努力?

這話像冷水一樣澆在林琴臉上。她剛才那個熱情的笑容瞬間凍住了,嘴角僵硬地彎在那里,眼神里的亮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她感覺手里捏著的薯片袋子都快被自己捏爛了。

林琴心里默默想了一句,是啊,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努力呢?

她在心里狠狠罵了自己一句。剛才看到王琳看過來,生怕冷場,生怕她覺得自己不夠重視她的勝利,就又拿出那套“特別佩服”的勁兒,使勁夸。結果呢?換來的是王琳這種完全理解不了的疑問,還有那句戳心窩子的“圖什么”。一股難受的感覺堵在胸口,說不清是尷尬、委屈還是覺得自己像個……

林琴感覺到孫雨桐的目光好像掃了自己一眼。她趕緊把頭低了一點,不敢看孫雨桐。她最怕孫雨桐看出什么來,怕她覺得自己可憐或者可笑,怕她發現自己不過是在努力的迎合她們。她甚至能想象孫雨桐眼里那種了然的神色,讓她更難受。

王琳似乎也察覺到一下子安靜了,她眨眨眼,晃著飲料罐看林琴和孫雨桐:“嗯?怎么都不說話了?”

林琴心里警報大響。她調動臉部的肌肉,那個僵掉的笑容被硬生生重新撐開了,甚至更用力地往上扯了扯,連眼角都擠出了點紋路。“哈哈,是啊……”她的聲音有點干,但努力讓它聽起來輕松點,“我……我可能就是習慣做題了。打球那么好像琳這樣,我還差點意思。而且我本來就沒有運動細胞,你想啊,我小學的時候跑50米都昏倒過去了,更別談打籃球這件事了。”

她一邊說一邊快速彎腰收拾旁邊的飲料罐和包裝袋,動作有點慌亂

“不早了,該回去了!琳你剛打完球肯定累壞了,得早點休息!”她沒再看王琳,自顧自地把垃圾攏到一起,聲音帶著點刻意營造的體貼,“你胳膊酸不酸?要不我再去買瓶冰水?”

“啊?哦……還行,確實有點累。”王琳被林琴突然的行動打斷了思路,很自然地接話,“是該回去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褲子。

孫雨桐也慢悠悠地把小碟子里的花收起來。那幾朵黃角蘭在燈光下看著蔫蔫的,花瓣有點發黃發軟了。她臉上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動作還是一如既往的仔細。

王琳抱起籃球招呼了一聲就往回走。林琴抱著收拾好的垃圾,緊緊跟在王琳身邊。夜色里她臉上的笑容還僵著,像個焊上去的殼子。晚風吹得樹葉嘩啦響,卻吹不散她心里那股沉甸甸的悶氣。她有點疲憊地放棄了掙扎,只是想著:就這樣吧。

傍晚的風有些涼,林琴推開家門,熟悉的舊物氣息里夾雜著一絲新鮮的清冽甜香。門口小木柜上,那個豁了口的粗陶小盅里養著幾朵新摘的黃角蘭,花瓣還帶著水汽,白白凈凈的,在昏暗的玄關里顯得很精神。

媽媽今天回來得早。

客廳里,外婆坐在藤椅上聽收音機里的本地戲曲,聲音開得很大。廚房傳來“刺啦”一聲青菜下鍋的聲響。林琴換好鞋往里走。

“……孩子的位子往后排了……跟老師好好說說總不是壞事……要替孩子多想一步……”外婆的聲音不高,但話語密集,像廚房里持續的炒菜聲。她眼睛看著藤椅扶手上某處磨損的地方,手指無意識地來回摩挲。

廚房里鍋鏟的碰撞聲還沒停。林靜的聲音混在里面:“媽,都說過幾次了的,班主任說位置輪流換,這樣對孩子的視力發育也有好處……”

林琴徑直穿過客廳回了自己房間。視線掠過書桌抽屜的縫隙時,腦子里一個飛快閃念是那枚躺在抽屜深處心海的吧唧金屬徽章。她關上門,把外面外婆絮絮叨叨的聲音和廚房的響動隔開大半。

窗臺上那個原本放零錢的小玻璃罐里,也插著兩三朵黃角蘭。林琴攤開數學作業。題目有點繞,她劃掉一行草稿,重新開始計算。

門被推開一小半。

“寶貝,給你帶的橙子。”

林琴迅速將抽屜收回去,好,不讓她媽媽發現。

林靜端著一小碟去了皮的橙子塊進來,輕輕放在桌角沒放書的地方。燈光下橙子的邊緣閃著水光。

“歇會兒眼睛。”她的聲音輕輕的,帶著一點平時少有的舒緩。她站在林琴身后不遠,目光落在習題冊的字里行間,看了幾秒那道被反復演算的題。

她的手抬起,似乎想落在林琴肩上,又似乎只是想去觸碰那幾塊橙子,最后只是輕輕拿起其中一塊,然后又放下。“趁新鮮吃。”她低低說完這句,很快關上了門離開了。

林琴拿起母親放下的那塊橙子,冰涼的汁水染了一點在指尖。甜味入口,帶著點新鮮的微酸。窗外天色暗了,遠處樓房亮起點點燈光。

窗臺上的黃角蘭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光里,花瓣的邊緣悄悄卷曲起來,原本舒展的弧度變得有些局促。那清冽的香氣被房間里書頁、木頭和窗外飄來的油煙味稀釋,淡得幾乎聞不到了。

客廳里收音機還在咿咿呀呀地響。隱隱約約傳來外婆輕聲講電話的片段:“……是聽話的……就是怕她媽媽太累了……”

林琴低頭繼續寫著算草。筆尖在紙上的沙沙聲,房間里暖黃的燈光,窗臺上那些努力舒展過的小小白花漸漸萎黃,一切都顯得既平常又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本子,開始記錄。

“今天,也為了同學之間友好的關系走了一遍程序呢。就當刷好感值了吧。”

第二天清晨。林琴收拾書包準備出門。外婆正拿著塊抹布擦窗臺邊沿,動作緩慢而仔細,一邊擦一邊輕聲自語:“誒,今天縫里的灰咋這么多呢?”

窗臺上那幾朵黃角蘭已經徹底蔫了,薄薄的花瓣失去了所有水分,緊緊縮卷在一起,成了幾小團褐色的痕跡。餐桌上,外婆買回來的油條金黃油亮,旁邊放著一個干凈的食品袋,里面是母親用保溫袋裹好的、溫溫熱熱的三明治。

林琴拿起那個保溫袋塞進書包,袋子的暖意透到手上。她背好書包,換上鞋,推開家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又是繼續上學的一天。

陽光斜斜地穿過教室后窗,將林琴的桌面切割成明暗兩半。地理圖冊上的等高線像錯綜復雜的迷宮,她的筆尖懸停在等高距標注附近,遲遲沒有落下。

“……不好意思。”她側身時后背輕輕擦過身后桌沿,聲音輕得像落在舊書頁上的嘆息。這點微不足道的碰觸,在她敏感的神經上引起一陣細小的、帶著緊張感的漣漪。

林琴總是這樣,似乎很害怕與別人的接觸。

柯瑾抬起頭。他的目光似乎比平時的散漫收束了一瞬,在林琴因轉動作而微微擺動的馬尾辮梢停留了那么零點幾秒,才落到她臉上。眼神依舊是那種疏離的沉靜,像湖底的石子。

“沒事。”他搖頭,聲音不高。他輕輕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鏡。

他的視線正要重新垂落,卻在瞥見林琴桌角那本露出灰綠色書脊的《荊棘與鳶尾》時,極短暫地凝滯了一下。

“這冊?……”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像是撥開了一層薄霧,清晰了些許,“結尾那個意象……”

林琴感覺指尖猛地蜷縮了一下,在地圖冊書頁邊緣掐出一道印痕。耳后根悄然升溫,熱度似乎要沿著脖頸蔓延下去。她迎向他的目光,在那沉靜湖面上努力尋找著被剛才那句話激起的漣漪。

她喉嚨有些緊,快速地、幅度很小地點了下頭:“嗯…看完了。是有點……”她想找一個詞,大腦卻像灌了鉛,“……很特別……”

“不只是特別。”柯瑾幾乎是立刻回應,語速快了一點點,眉頭為了強調某種理解而微微聚攏,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讓他整張臉的沉寂感鮮活了一瞬。

“更像一種宣告。那烙印就是他們存在的證明書,殘酷,但驕傲。對吧?”

他精準地抓住了林琴昨夜在昏暗臺燈下反復咀嚼的心緒。

“嗯……嗯。”林琴只能用力點頭,聲音幾乎含在喉嚨里。那無聲的、強烈的共鳴感像電流擊中她,臉頰的熱度持續攀升。她甚至感覺到旁邊似乎有一道目光掃了過來——

……這個時候應該怎樣回應?

“林琴!江湖救急!”

一聲咋咋呼呼的叫喊瞬間截斷了這萌芽的熱度。同桌周曉半邊身子傾過來,圓圓的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手里舉著的英語卷子一片空白。

“最后那兩篇閱讀理解,借我‘參考參考’!下周小測我爸要查我分數呢!”

周曉的聲音脆亮,動作幅度很大,幾乎要撞上林琴的手臂。

林琴像是被突然從深水區拽回水面,急促地吸了口氣,倉促地挪開與柯瑾對視的目光。

“哦…好。”

她有些忙亂地低頭翻找自己的作業本,剛才胸腔里幾乎要溢出的共鳴感被迅速壓縮、沉沒回深處,只留下耳根處那片還未退散的薄紅。

就在林琴低頭翻找作業本的瞬間,周曉也順著她的視線瞥見了后座的柯瑾,頓時來了精神。她是個閑不住的性子,聲音陡然又高了兩度,帶著點天真的好奇:“哎?柯瑾你也看這本啊?講什么的呀?好看嗎?是不是什么熱血漫畫?”

柯瑾像是沒聽見這連珠炮似的發問。他的目光在林琴驟然緊繃、又迅速埋首躲避的側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被打斷”的痕跡掠過,又很快歸于平靜的湖面。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輕微地搖了下頭。

“不是。”

他重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神色,視線落回他自己攤開的書頁上,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交集從未發生。

周曉對他的沉默習以為常,也不在意,轉而拉著林琴的胳膊催促:“快快快,下節課馬上開始了!”

林琴找出練習冊遞給周曉,手心微微汗濕。周曉立刻埋頭奮筆疾書,嘴里還嘟囔著:“這英語簡直是天書……啊啊啊!什么時候才不用學英語啊!”

“林琴,你說,為什么我們的課程里面要加入外國的語言啊?嗚嗚嗚,這比我肝森林書還累!”

“……我也想知道啊……不過我還是覺得肝森林書更累……”

“重點不是這個!”

窗外的陽光似乎更盛了些,照亮前排孫雨桐桌上那幾朵小巧的黃角蘭,它們在小小的白瓷碟里顯得愈發潔白清冷。王琳不知何時湊到了孫雨桐桌邊,正拿著自己的水杯,大咧咧地說:“雨桐,你這花借我泡水喝一口唄?看著挺解渴!”

孫雨桐臉上掛著無奈又溫和的笑,輕輕按住自己那只小瓷碟的邊緣:“琳,這是用來凈氣的,不能喝……”王琳不以為意地撇撇嘴,又跑去和別人討論昨晚的籃球賽了。

林琴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按在地圖冊書頁的那個折痕上,微微用力,試圖撫平它。只是那道淺淺的印跡固執地留在那里。

林琴合上書,目光垂下時,看到自己剛才被周曉拉過的校服袖子靠近肘部的位置,似乎被周曉不小心蹭上了一小塊不知哪來的印跡。

她悄悄地,用手指將那一點點污漬抹掉了。

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教室里的光線變得柔和。大部分同學或是小聲討論,或是埋頭做題。

林琴正專注地看著下午從校圖書館借來的新書《夜鶯與霧都》,故事設定在維多利亞時期倫敦的角落,帶著陰冷潮濕的哥特感。她翻頁的速度很快,目光幾乎是沿著行文的墨跡快速滑動,手指偶爾無意識地點在正在閱讀的段落下方,像在進行無聲的速記。

窗外風搖過黃角蘭樹的葉子,帶進一縷微涼秋意。孫雨桐下午又換了清水,幾朵新鮮的黃角蘭在小瓷碟里散發著更新鮮清冽的氣息,沖淡了些許自習室的沉悶。

突然,桌角被輕輕叩了兩下。林琴思路被打斷,微微蹙眉抬起頭。

柯瑾站在她桌邊,手里拿著一本黑色封面、設計簡約的書。

書的封底印著燙銀的作者簽名體和一行小字“特別珍藏版”。是《荊棘與鳶尾》的精裝續集《余燼與新芽》。

“抱歉。”

柯瑾說,目光落在她手邊攤開的《夜鶯與霧都》上,“這本。”他把《余燼與新芽》往前遞了遞,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向她手中那本被翻了近半的書。

“你上次說想看續篇。管理員那邊只有一本了。”言下之意是有人搶先一步借走了。

林琴看到書封的瞬間,眼睛亮了一下,剛才被打斷的那點不悅瞬間消散。“謝謝……”她接過書,指腹在精裝封面上凹凸的印紋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書頁邊緣裁切得十分利落,紙張厚實泛著微黃,翻動時墨香更濃一些。她下意識地翻開了封面,眼神快速掃過扉頁的裝幀和第一頁的首段文字,似乎想第一時間確認故事的味道。

“先看這本?”柯瑾的目光掠過她那頁《夜鶯與霧都》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書頁中央明顯的折痕——那是她看得入神時無意識按下的。

他注意到她剛才那一瞬間翻書和掃視文字的速度,眼神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欣賞,如同平靜湖面下被投入一粒塵埃,微不可察,卻被她那敏銳捕捉他人神態的能力捕捉到了異樣。

那眼神似乎比平時深了一分,帶著一點確認和了然——原來她真能看這么快。他的聲音依舊平淡:“不急。”

林琴捏著《余燼與新芽》邊緣的手微微緊了緊,指節因用力而略微泛白。她點了點頭:“嗯。這本很快。”她指的是手里的《夜鶯與霧都》,語氣篤定而自然。她把《余燼與新芽》小心地放在桌角內側,動作間帶著一種被信任后的鄭重,隨即又立刻低下頭,手指輕輕捻開自己那本書的下一頁,重新沉浸在墨色的文字世界里。

柯瑾沒再多言,轉身離開她的桌邊。

“哇哦!柯瑾你真夠朋友!”一個爽朗的聲音從側后方響起。說話的是剛抱著幾本習題冊回到座位的圖書委員陳昊。他身材健碩,頂著一頭自來卷,臉上總是帶著熱情的笑容,跟班里很多人都很熟絡。

他剛才正巧看到柯瑾遞書的最后一幕,湊過來壓低聲音,帶著點戲謔對正低頭看書的林琴說:“林琴,面子夠大啊!這精裝版柯瑾自己都沒捂熱吧?我剛去還書的時候還看他捧著呢!你借書真有速度!柯瑾,下次有好書也考慮考慮兄弟我啊!”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柯瑾的肩膀。

柯瑾被他拍得頓了一下腳步,沒什么表情,也沒接話,把眼鏡往上扶了一下,只略側頭看了陳昊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像在看空氣。他沒理會這調侃,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陳昊似乎習慣了柯瑾的沉默,聳聳肩,對林琴做了個“你加油”的口型,也回自己座位去了。

這波操作看的林琴云里霧里的。

林琴沒抬頭看陳昊的調侃,耳朵卻不受控制地紅了。她只是把臉埋得更深了一些,仿佛書頁上的字跡就是她此刻唯一的屏障。

《夜鶯與霧都》的油墨香氣縈繞在鼻端,混合著斜前方孫雨桐桌上黃角蘭逸散出的那股清冷而執著的甜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翻動書頁時,那精裝本《余燼與新芽》沉甸甸的分量和書頁厚實的觸感就在桌角。那存在感強烈得像是柯瑾沉默眼神的具象延伸。

夕陽的光影在地板上緩緩移動。教室里的翻書聲、筆尖沙沙聲和低低的交談聲是背景音。林琴的目光在《夜鶯與霧都》的字里行間飛速穿梭,仿佛被故事深處那陰郁卻迷人的氛圍吸了進去。然而,在某個瞬間,當窗外一陣稍強的風拂過,攪動得孫雨桐桌上那幾朵小白花的花瓣輕輕顫動時,林琴的指尖在書頁的轉折處,也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看書的節奏,似乎比平時更快了。心頭那點微妙的、被某人注目過閱讀能力的隱秘感覺,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自以為平靜的湖面下,悄然漾開了絲絲縷縷的、難以捉摸的波紋。

是有點兒心動嗎?琴自己也搞不清楚。

第二天的道德與法治課,空氣似乎都凝滯了幾分。班主任張老師站在講臺上,身形筆直如同標尺,深色眼鏡片后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習慣性地、反復地掃過教室前排那一片區域——那里聚集著包括林琴,柯瑾在內的幾個成績拔尖的學生。他說話語調刻板,字句清晰如同播報新聞,每一個重音都砸在講臺木質桌面上

“咳咳……同學們,在青春期中,生理與心理發生顯著變化,尤其在異性交往層面,必須保持清醒認識。需明晰界限,把握分寸,將精力專注于學業提升……”

林琴坐在靠窗的位置,努力挺直背脊,目光低垂,落在攤開的課本上那段加粗的黑體字上——“建立健康的交往模式”。她的指尖,在課桌下無意識地捻著別在自己左胸口袋紐扣旁的一朵瑩白小巧的黃角蘭。那是今早出門前,母親默默無言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為她別上的。微涼的晨露早已被教室的溫度蒸發,只余下那縷清冽又脆弱的香氣,固執地縈繞在鼻尖。

每當張老師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她這一片,林琴捻著那細小花梗的動作就會幾不可查地停滯一下。“理性引導萌芽情愫”從張老師那張開合得極其標準的唇齒間吐出時,她感覺到那朵花的花瓣在她指腹下細微地顫抖起來。她將視線釘在“理性”二字上,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漫起薄紅,連帶著那靠近心臟位置的小花,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灼熱感。

她輕輕的往身后瞟了一眼。

那個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目光微微的抬起頭,林琴趕緊收回目光,繼續聽課。

教室后排靠窗的一隅,一絲壓低的、帶著隱秘興奮的騷動擾亂了凝滯的空氣。

“喂!快看!”

王琳的聲音被刻意擠壓過,從牙縫里嘶嘶溜出來,她半趴在桌上,眼睛亮得驚人,手指狂點著手機屏幕,又忍不住瞟一眼前方講臺的動靜。

“官方放預覽了!7月6號星河祭典限定首發,琴弦組合那套對戰姿態吧唧太帥了!官方玩捆綁play是吧?捆綁!這不出爆款?”她激動得臉頰微紅,幾乎要拍打身邊孫雨桐的胳膊。

孫雨桐正用筆帽小心地將自己桌上小碟子里的清水撥向幾乎卷曲起來的黃角蘭根部,試圖給奄奄一息的花朵最后的滋潤。被王琳一碰,她手一抖,清水漾出幾滴沾濕了練習冊邊緣。她無奈地看了王琳一眼,小聲提醒:“琳,上課呢……”語氣里卻沒有太多責備。

“知道了知道了!”王琳不耐煩地擺擺手,聲音又壓低幾分,“還有那個鑰匙扣,帶鐐銬元素的!絕了!必須沖!……誒,雨桐,那家代購你聯系上了嗎?”她的話題無縫切換,全然不顧講臺上張老師愈發銳利的目光。

張老師鏡片后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一道縫。他停止了踱步,左手食指重重地點了點教案,發出沉悶的一聲“篤”。目光如鷹隼般精準地鎖定了王琳那個方向。整個教室瞬間安靜,連王琳都立刻閉嘴,夸張地挺直了腰板,眼觀鼻鼻觀心,只留下桌面上屏幕未熄滅的手機幽幽發光……不過還好張老師并沒有發現。

肅殺的氣氛在教室里彌漫。

然而,就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安靜里,另一個微小的動靜在林琴身邊響起。同桌周曉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草稿本上撕下一小條紙,飛快地寫了兩行字,然后極其自然地、借著課桌的掩護,輕輕推到了林琴的課本邊緣。紙條上是她圓圓的字跡:【放學去報刊亭?新刊《意林》到了,我忍不了一點!】

林琴的視線在紙條上一掠而過,幾乎是同時,她感覺身后那道目光似乎……停頓了?帶著課本翻頁的細微聲響?她沒有回頭。但她捻著黃角蘭花梗的指尖驀地收緊,那朵脆弱的小白花在她指腹下被擠壓得幾乎變形,一絲更濃郁的、瀕臨破碎的冷香驟然逸散出來。她的大腦有短暫的空白,是王琳的“捆綁”?還是周曉的雜志?或者是……身后那片沉默的空氣因這紙條傳來的細微波動?她不敢深想。只是感覺到臉頰的溫度持續攀升,那朵可憐的小花成了她唯一能攥緊的溫度計。

講臺上,張老師環視一周,似乎覺得“震懾”效果已足,這才繼續他那刻板如儀的報告:“……因此,健康的心理引導至關重要。對于成績優異的學生……”他的目光再一次,如同有實體般沉甸甸地落在林琴和周圍幾個“重點對象”身上。

“……尤應以身作則,杜絕分心旁騖,為同窗樹立榜樣。例如,課間無序的非必要互動,毫無營養的話題探討,都要堅決杜絕!現在——”

他音調陡然拔高,目光如炬地鎖定了前排的林琴:“林琴!你來回答一下,健康的異性交往模式具體應包含哪些核心原則?”

教室后方,一絲難以捕捉的細微聲響——仿佛有人手中的筆尖在紙上停頓了一瞬,留下了一個過于深濃的墨點。

林琴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墜入冰冷的湖底。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如同無數根細細的針。那朵可憐的黃角蘭在她指尖下劇烈地顫抖起來,連帶著她胸腔里的那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甜香刺入肺腑。

林琴站起身。動作并不遲疑,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驟然抽緊的植物。她迎上張老師審視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怯懦或慌張的表情,清秀的眉宇間甚至帶著一種沉靜的專注,仿佛只是在面對一道再普通不過的習題。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流暢,帶著一種學優生特有的背書般的平穩音調,字字清晰地落入過分安靜的教室。

“核心原則應包含三點:第一,尊重原則。要求尊重對方的感受、意愿和個人界限,任何交往行為都不能逾越對方可接受的范圍。”語速不疾不徐,邏輯清晰。她微微側身,目光似乎自然而然地掠過后排聽眾,平靜地掃過講臺側面。

后排傳來細微的、帶著壓抑興奮的竊竊私語,像是王琳在跟誰低低說了句什么,隨即是一聲短促的、被掐滅的氣音嬉笑。

林琴的語流沒有受到絲毫干擾,繼續道:“第二,平等原則。交往的基礎是雙方人格平等,不存在任何形式的依賴或控制。”她的視線掃過課本上的加粗黑體字,眼神專注得如同在尋找標準答案的落點。

前排靠過道的孫雨桐,仿佛被這平板的陳述觸動,正用指尖輕輕地、一點點將桌上盛放黃角蘭的小白瓷碟推向桌角更內側,動作輕柔,生怕打擾了課堂的寂靜。

“第三,”林琴的聲音毫無頓挫,依舊平穩有力,“適度原則。維持合宜的交往距離,言行界限分明,避免超出同學情誼范疇的過度表達或行為。”當“過度表達或行為”這幾個字從她口中清晰流出時,她的眼睫幾不可查地快速眨動了一下,快得像是錯覺。

幾乎就在這幾個字出口的同時,后方陳昊那熟悉的、刻意壓低的調侃聲,帶著明晃晃的戲謔立刻貼上:“聽見沒?要‘適度’!懂不懂‘界限感’啊某些人?”聲音不大,卻像投入潭水的石子,在安靜的教室激起一圈尷尬的漣漪。

“陳昊!注意紀律!”張老師警告的目光立刻掃了過去,語氣嚴厲。陳昊立即噤聲。

不過雖然陳昊這么說,但是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并沒有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們都輕輕的看向林琴前排的陳航,有幾個女生議論了起來。

林琴似乎全然沒聽見前面的起哄和張老師的表情。她臉上那層專注答題的面具依舊嚴絲合縫。只是在回應張老師的詢問時,她目光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解答問題后尋找老師反饋的眼神,極其輕淡地、如同不經意般滑向了教室后排,某個特定的方向——

柯瑾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微低著頭,側臉被窗外的光線勾勒出沉靜的輪廓,眼鏡上閃著一點點光,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攤開的課本上,紋絲不動。然而,就在林琴那句“過度表達或行為”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握在書頁邊沿、停留在紙面上的那支深藍色筆——筆尖處,一滴深濃的墨跡,在無意識的輕微下壓中,在課本扉頁的空白邊緣處,暈染開了一小團極其醒目、圓潤而突兀的深色墨漬。仿佛時間在那個點上,被那精準敲下的“過度”二字,猝不及防地按停了半拍。

林琴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半秒,甚至更短,便已極其自然地轉開,重新落回講臺上的張老師臉上,神情恢復平靜,等待著評判。

張老師對這流利準確、毫無錯漏的標準答案挑不出半點毛病,刻板的臉上緊繃的肌肉似乎稍微松弛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弧度。他點了點頭,那點頭的角度都像經過測量:“回答得……很好。關鍵是要落實于行!都記清楚!坐下吧!看到沒有?就是應該向好學生學習。”

林琴微微頷首,姿態規整地坐回座位。臉上波瀾不驚,仿佛剛才經歷的一切只是課堂一個小插曲。

只有坐下時身體放松的那微弱一震力,讓她胸口處那朵黃角蘭,一片薄如蟬翼的瑩白花瓣,悄然脫離了纖細的花托,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輕輕粘附在了她深藍色的校服褲子上,像一顆冰冷的淚滴。

鼻尖縈繞的冷香淡了一些,卻又固執地纏繞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裂般的細碎回響。她端正坐著,目光平視前方講臺。然而,課桌下,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卻無意識地蜷曲起來,指尖在掌心摳出了幾道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痕跡。身后那片空間里,那無聲暈開的墨點,成了她視線無法觸及、意識卻無法驅散的背景布上,一個灼熱的烙印。

冰隅芩穗 · 作家說

上起點讀書支持我,看最新更新 下載App
推薦
舉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平凉市| 方山县| 灵寿县| 正定县| 屏南县| 昆明市| 福贡县| 乐至县| 东城区| 饶阳县| 当雄县| 武宁县| 芜湖市| 平罗县| 威海市| 芜湖县| 万州区| 华安县| 鹤壁市| 察哈| 宜章县| 白朗县| 龙井市| 铁力市| 邹城市| 蓝山县| 云南省| 保靖县| 砚山县| 北流市| 桐乡市| 申扎县| 渭源县| 汨罗市| 九龙坡区| 晋中市| 台前县| 肃北| 巴里| 吉安市| 大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