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沈浣主動召集了陳鶴與趙曠到后堂議事。阿柑在旁奉茶,看著自家小姐眼下那抹淡淡的青影,心里直打鼓。
陳鶴和趙曠端著熱氣騰騰的茶水,也是心中惴惴。尤其是陳鶴,兩日前還在心中暗贊新大人年輕、有熱血,眼下這氣氛,隱隱感覺這位新大人,似乎不是個安分的主。
“二位請坐。”沈浣的聲音帶著一絲熬夜后的沙啞,她沒多廢話,直接將一本厚重的獄政卷宗“啪”地攤開在桌案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水一晃。
她白皙修長的手指重重地叩在紙頁上,眼神清冽如寒泉,“本官昨夜看了些文書,心中有個疑問,想請教二位。”
這開場白,哪有半分商量的意思,分明是興師問罪。
“大人請講,下官知無不言。”陳鶴連忙放下茶杯,躬身應道。
沈浣長指一劃,停在反復出現的“欠官錢”三字上,“這欠官錢,究竟是何緣故?為何七八成的囚犯,都因此入罪?清水衙門竟平白養活了這么多人?!”
欠了官家錢,還吃上官糧,反了天了?!以后不許吃了!這大米,都是我黑風寨的!
沈浣雷霆微怒,略帶煞氣。
堂內的氣氛瞬間微妙起來。陳鶴下意識地望向趙曠。趙曠面沉如水,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一言不發。
冷汗順著陳鶴的脊背滑進衣領,說實話要擔非議國策的罪名,可若隱瞞……
沈浣將茶盞輕輕一推,看出陳鶴的為難,眼神微涼,聲音卻放緩了些,“陳縣丞,有話但說無妨。”
陳鶴心一橫,長嘆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乃……青苗之禍也。”
見沈浣眉峰微動,一副“說清楚,說明白”的模樣,陳鶴壓低聲音,語氣里帶上幾分譏諷:
“朝廷本意是青黃不接時房貸救濟農戶,年息二分。可政令下達到地方,全變了味兒。上官以放貸多少論政績,強行攤派。富戶被逼著借,貧戶還不上,連與農事無關的市井人,都要被強行放貸……”
沈浣端茶的手微微收緊,杯沿在掌心壓出一道深痕!
她自詡黑風寨手段狠辣,做得夠霸道了,沒想到官府竟是這般行事,明明可以直接搶,偏要披著一層“仁政”的皮!
一直沉默的趙曠突然一拳錘在桌案上,震得紙頁簌簌作響,“貸一千,半年后還一千二,一年就是四成。百姓本就稅重,再背上這筆債,如何還的起?上個月,我抓的鐵匠,就因為五貫錢還不上,他婆娘被逼的投了井……”
他聲音發顫,眼眶泛紅,拳頭捏得微微作響。
“為了這筆錢,賣兒賣女、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
陳鶴也滿臉愧色,頹然補充道:“趙縣尉所言不虛。前任縣尊為了政績變本加厲,催逼錢款。我等……唉,也是身不由己。”
話音落下,陳鶴與趙曠皆低垂著頭,后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阿柑不免有些擔心,這地方太黑了,別最后落得,三年清知府,倒欠衙門十萬雪花銀。
沈浣眉頭微蹙。前縣令此舉無異于竭澤而漁,殺雞取卵。難怪縣衙破敗成這副鬼樣子,原來錢都被刮走了。
沈浣盯著卷宗上暈開的茶漬,良久才緩緩合上卷宗,起身時衣袂帶起一陣風。
陳鶴與趙曠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齊齊看向她。
“趙縣尉。”
“卑職在!”
“開牢門,本官要去看看這些囚犯。”
陳鶴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大人,大牢乃污穢之地,陰氣重,您千金之軀,實在不必……”
“陳縣丞,”沈浣打斷了他,臉上漾開一抹笑容,說出的話卻不容置疑,“本官既為寧安父母官,這些因官府政令而入獄的百姓,也是本官的子民。子民在獄中受苦,本官若視而不見,還談何治理一方?”
這番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不免令人心神劇震。
“大人英明!卑職這就去安排!請大人稍候!”
趙曠眼中爆出一簇火焰,他瞥了陳鶴一眼,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
陳鶴:不是?趙曠你什么意思?
陳鶴呆立在原地,看著趙曠幾欲奔跑的背影,又看了看面前這位笑容可掬卻氣勢逼人的新大人,最終只能將勸阻的話悉數咽了回去,他無奈地搖搖頭,亦步亦趨地跟在了沈浣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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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安縣大牢設在縣衙的一角,陰森潮濕。
趙曠大步走在最前,聲如洪鐘地對著聞聲迎出來的獄卒吼道:“瞎了你的狗眼!還不快開牢門!大人要親自巡視!”
獄卒嚇得一個哆嗦,差點跪在地上,還是頭回見有知縣老爺肯踏足這鬼地方。他手忙腳亂地從腰間解下一大串鑰匙,哆哆嗦嗦地打開了那扇沉重的鐵包木門。
“吱呀——”
門內一片昏暗,四下里是密密麻麻的木欄囚室,里面黑壓壓的都是人,聽見動靜,無數雙充滿著麻木與仇恨,帶著死氣的眼睛,從黑暗中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饒是沈浣膽大包天,也被這陣仗驚得心頭一凜。
“狗官!又來做什么!”
“還我婆娘命來!”
“有種把老子殺了,別關著!”
無數的叫罵和詛咒如潮水洶涌而來,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肅靜!”趙曠一聲暴喝,聲震屋瓦,“再敢對大人無禮,大刑伺候!”
牢房內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
沈浣定了定神,回想起黑風寨中老爹震懾手下的畫面,
若是震不住這幫人,就坐不穩縣令之位。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她清了清嗓子:“本官,乃是寧安縣的新任知縣,沈浣。”
無人應答,只有幾聲壓抑的咳嗽。
沈浣也不在意,繼續說道:“本官知道,你們的絕大多數,都是因為欠了青苗錢入了獄。”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這筆前任不管的爛賬,我管!”
她掃視著一張張菜色的臉,覺察到幾乎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繼續道:
“現在,本官給你們一個選擇的機會。是繼續待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還是回家和親人團聚,你們自己選。”
“凡家中尚有余力,能償還所欠本金者——利息全免!當場畫押,無罪釋放,即刻回家!”
此言一出,人群嘈雜起來。
“什么?還本金就行?”
“那吃人的利息不要了?”
“是真的嗎?不是在耍我們吧?”
“回家……我還能回家?”
一片嘩然中,陳鶴的臉“唰”地一下全白了,他一個箭步沖到沈浣身邊,聲音都變了調:
“大人萬萬不可!青苗利息是朝廷明文規定的歲入,您這般擅作主張,輕則丟官,重則人頭落地啊!”
絕望,太絕望了,陳鶴感覺自己的脖子已經落在虎頭鍘上,冰涼的刀鋒正貼著他的皮肉。
沈浣抬手止住他的話,抬高了聲音,壓下所有嘈雜。
“家中實在困難,還不清本金的,也不必絕望。”
所有人的心又跟著一緊。
只聽沈浣朗聲:“本官再給你們一條路,準許你們,以工抵債!按照你們所欠本金的數額,折算成工日。男丁,去修繕縣衙,治水修渠,開荒修路!女眷去洗衣做飯,縫補漿洗。期滿債清,同樣放你們回家!”
“轟——”
天降甘霖,死寂的監牢徹底沸騰了!
與此同時,陳鶴的心也跟著“轟”的一聲,涼得透透的。
陳鶴當即跪下來,“大人!萬萬不可吶!您這是在自尋死路啊!”
不知是誰帶的頭,牢里的人見狀,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黑壓壓一片,朝著沈浣的方向不住地磕頭,壓抑了許久的委屈和絕望,此刻盡數化成了淚水,哭聲震天動地。
“青天大老爺!”
“大人,小人愿意做工!愿意做工抵債啊!”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給我們一條活路!”
趙曠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番景象,整個人都怔住了。一邊是痛苦流涕的謝恩百姓,一邊是撕心裂肺勸阻的同僚。他望向沈浣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沈浣伸手,想將陳鶴扶起。
哪知陳鶴竟然拜服在地,決然道:“大人我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歲幼子,可不能跟著大人您一起掉腦袋!”
沈浣不以為忤,反而俯下身,在他耳邊用只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飛快地說了一通,并安慰道:“縣丞莫慌,事分輕重緩急,我自知曉。百姓若是關著,還得花錢養著,既耗費錢財,又耽誤農時。關著便是一筆爛賬,放了或尚有轉圜的余地”
一番曉之以理后,沈浣又動之以情:“難道縣丞寧愿獨善其身而置寧安百姓于不顧嗎?”
陳鶴臉色青白,整個人都僵住了。
冒險!荒唐!但這番說辭,無懈可擊!沈浣,你是魔鬼嗎?
最終,他松開了手,癱坐在地上,不再阻攔。
見狀,沈浣嘴角一勾,對著身后目瞪口呆的衙役道:“把桌案搬來!筆墨伺候!”
衙役們愣了下,在趙曠一聲暴喝下才如夢初醒,趕緊將一張破舊的桌案搬到了大牢門口。
沈浣金刀大馬地在桌案后坐下,陽光從她背后斜照進來,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到陰暗的大牢中,宛如神祗。
“趙縣尉,將名冊拿來!”
“是,大人!”趙曠聲如洪鐘,親自捧來了那本厚厚的名冊。
沈浣接過卷宗,翻開第一頁,提起朱筆,動作干脆利落。
“第一個,張三,欠本金三貫,帶上來!”
一個形容枯槁的漢子被帶到跟前,噗通一聲跪下。
沈浣平淡問道:“還錢,還是做工?”
“做工!大人,小人做工!”漢子哭著喊道。
沈浣的朱筆在張三的名字上一勾,沉聲道:“判,勞役……依陳縣丞看,三貫錢,按市價算,幾日合適?”
陳鶴已經緩過神來,他精于算學,低聲道:“回大人,按市價,青壯勞力一日工錢曰三十文,三貫錢乃三千文,折算下來,當服役百日。”
沈浣從善如流,“好!判勞役百日。帶下去,登記在冊,另行安置!”
“下一個!李四,欠金一貫五百文。”
“大人,我還錢!我還錢。”
沈浣筆尖一轉,在李四名字后面畫了一個圈,沉聲道:“著人清點錢款,確認無誤后,畫押放人!”
“下一個!”
“下一個!”
大牢門口,沈浣端坐在桌案后,面無表情,手中一支朱筆,時而一勾,時而一圈。
趙曠竟像是見到了傳說中坐鎮陰司,手持生死簿,朱筆定乾坤的冷面判官。他看得熱血沸騰,親自維持著秩序,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在沈浣筆下重獲新生,心中對沈浣的崇拜,油然而生。
陳鶴站在原地,雙腿還有些發軟。他看著那個站在光影交界處的新大人以雷霆萬鈞之勢,劈開了寧安縣的大獄。
荒唐!胡鬧!
他為官十數載,讀的是圣賢書,走的是獨木橋,奉行的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官場金科玉律。他也曾是懷揣著一腔熱血的年輕人,最終被這龐大的、無情的官僚體系磨平了棱角。
可沈浣,他竟敢走一條旁人不敢想的絕路。
陳鶴幾乎已經能預見到御史的彈劾奏本如雪片般飛向京城。
然而……
陳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些剛剛被釋放、正與家人抱頭痛哭的百姓身上,落在了那些雖要去服勞役、眼中卻重新燃起光亮的漢子臉上。他還聽到了趙曠指揮衙役時,那中氣十足、充滿干勁的吼聲。
整個縣衙,仿佛從一具行尸走肉,突然被注入了靈魂。
死氣沉沉的寧安縣,活了。
陳鶴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吐出了積壓在胸中多年的郁結。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因剛才的失態而略顯凌亂的官服,撣了撣衣襟。
也罷。
陽光漸漸西斜,直到最后一個名字勾畫完畢,沈浣才終于放下筆,長長地舒了口氣。
她站起身,看著空了大半的牢獄,以及被清晰地劃分開,等待回家和等待服役的兩波人群,那張臉上終于揚起暢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