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獄之事塵埃落定,善后的麻煩接踵而至。
縣衙后堂,陳鶴弓著背,算盤珠子撥得噼里啪啦。沈浣困在這方寸之地,百無聊賴,玩著手中的毛筆,思緒飛到了九霄云外。
“大人!沈大人!青天大老爺!”陳鶴突然扯著嗓子喊。
陰陽什么?沈浣斜睨他一眼。
陳鶴的氣勢弱了三分,但一想到要命的賬目,又梗著脖子直言,“大人!您大筆一揮,免青苗利錢,年底州府核賬,追查下來,咱們拿什么填窟窿?”
昨天,陳鶴見沈浣沒有善后之策,愁得鬢角又白了三分。
沈浣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兩下,仿佛有個小人在腦子里使勁敲鼓。
這陳鶴,好大的殺傷力。
“差多少?”
陳鶴一聽沈浣發問,立馬來了精神,腰板也挺直幾分。他清清嗓子,開始算賬。
“寧安縣約有5000戶,若按最低標準,算三成百姓借貸,平均每戶借款3貫,縣衙支出4500貫,年息900貫。若是按州府要求,算八成百姓借貸,年息則要2400貫。若是按年息四成,則是4800貫。”
沈浣擺了擺手,鎮定道:“按最低的一年900上交便是。”
陳鶴見沈浣一副絲毫不在意政績考評的模樣,不由在心里暗暗腹誹:沈大人,到底是出身富貴之家,竟是900貫也不放在眼里。
說不在乎,倒也不是全然不在乎。沈浣表面上云淡風輕,心里還是頗為在意。
沈浣從袖中掏出小冊子,上面一行詳細記錄著:地主近100戶,富農400戶,自耕農1400戶,佃農2700戶,非農人750戶。
沈浣好奇地偏頭問:“縣中百姓,年余如何?”
“佃戶除去開銷,年余幾乎為零。自耕農,年余1-3貫。富農十幾貫至幾十貫。地主年余百貫以上。”陳鶴如實答道。
沈浣松了口氣,在心理默默盤算:如此算來,倒也不是全無辦法。
“大人,這窟窿……”陳鶴又開始絮絮叨叨起來。
沈浣著實被陳鶴催怕了,不堪其擾,“本官且出去體察民情,找找錢的來路。”
說罷,她趕緊溜了出去。
一出縣衙,沈浣長舒一口氣,喃喃自語,“總算耳根清凈了。”
她沒有坐轎,也不帶衙役,只領著阿柑和兩名便衣護衛,換了一身尋常布衣,匯入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寧安縣靠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海咸味,和市井的煙火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氣息。
兩邊的店鋪鱗次櫛比,屋檐下懸掛的招牌隨風而動。吆喝聲、說笑聲、孩童追逐打鬧聲,構成了一幅鮮活的寧安市井圖。
沈浣走在街道上,看著街邊小販忙碌的身影,聞著空氣中飄散的各種香味,感受著這熱鬧的氛圍,心情也漸漸放松了一些。
“公子,你看!”阿柑拉了拉沈浣的衣袖,打斷了她的思緒。
沈浣抬眼望去,只見好幾波人,正推著車,車上放著幾個大木桶,木桶上皆刻有“一味軒”三字,看方向,是朝著城外走去。
這是去做什么?
不待沈浣發問,一陣對話聲從街角傳來。
“張家嫂子,又給你家那口大水缸蓋上啦?”
“可不是嘛!”一個婦人用木板覆在水缸上,臉上滿是慶幸之色,“幸好之前連著下了幾場雨,接滿了這缸水。現在有水可用,不然,我家男人又得跑十幾里路去城外的青蓮湖挑水,一來一回大半天,什么活兒都耽擱了!”
“誰說不是呢!城里的水,又苦又澀,也就洗洗涮涮還行,喝一口,嗓子眼兒都拉得疼!”
幾句閑談,清晰地飄入沈浣耳中。
她眉頭微皺,心中滿是疑惑:寧安縣靠海,又有大湖,為何用水如此困難?
她還得好好打聽打聽。
“走,去前面茶樓歇歇腳。”沈浣指了指不遠處一座尤為氣派的二層木樓。
那茶樓牌匾上三個大字龍飛鳳舞,正是木桶上的刻字,一味軒。
一味軒,上下兩層,雕花木窗敞開著。喧鬧的人聲與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腔調便撲面而來。剛一踏入,一股濃郁的茶香便鉆入鼻中。
店小二熱情地迎上,將她們引至一個靠窗的雅座。
“客官,咱們這兒的茶,可都是每日清晨從城外青蓮湖取來活水烹的,包您滿意!”伙計麻利地沏上一壺茶,自信滿滿地介紹道。
茶湯清亮澄澈,熱氣氤氳中,一股清冽的茶香撲鼻。沈浣輕啜一口,入口甘醇,毫無苦澀,一股清泉般的暖流順喉而下,瞬間將她從縣衙帶來的煩躁一掃而空。
“好茶,好水。”她由衷贊道。
伙計見沈浣稱贊,更加得意了,“您也就是來了一味軒。現在城中能日日喝得起好茶的地方不多了。”
“為何?”
“自然是只有‘一味軒’這樣的有錢東家,才舍得天天雇人去青蓮湖拉水來煮茶待客,換了別處,連水都吃不起哩。”
鄰桌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聞言,笑著搭話:“小伙子,是外地來的吧?”
沈浣順勢問道:“老丈,此話怎講?我見寧安縣臨海,又有大湖,為何城中用水如此稀缺?”
“咱們寧安靠海,地下水脈都是咸水,打出來的井水苦澀難咽。說來話長,這還得感念前朝的一位李刺史。他老人家體恤百姓,效仿古人開渠引流,將西山大澤的淡水引來,在城中修了八口大水井!自那以后,咱們才算喝上了舒心水……”老人緩緩說道,臉上滿是懷念。
“現如今,”老者變了臉色,“朝廷只顧著撈錢,哪管這些。那八口井,塌的塌,堵的堵,如今沒一口能用的了!大伙兒沒辦法,只能盼著老天爺下雨,或者花大功夫去城外挑水……”
沈浣心一沉,追問道:“朝廷乃天子腳下,富有四海,為何會如此急于用錢?”
“小伙子,你有所不知,當今圣上雄才大略,一心要收復北方失地。打仗,那是燒銀子的事兒。為了籌措軍費,別說修井了,連維持河道疏浚的錢都一削再削!這井,自然就廢了。朝廷的眼里,咱們這些百姓的吃水小事,哪有國家大事重要?”
沈浣心情復雜,原來如此!
見話題如此沉重,老人話鋒一轉。
“不過要說活水烹茶,咱們寧安縣真正的第一好水,還得是城西三十里外的甘露寺”
沈浣來了興致,“比青蓮湖的水還好?”
“那可不是!”老者抿了口涼茶咂咂嘴,“甘露寺有一口山泉,是從山石縫里滲出來的活水,冬暖夏涼,清冽甘甜。寺廟僧人平日就飲用此水,聽說常年飲用還有祛病強身的功效,連州府老爺都派人去討。”
她對老者微一拱手,誠懇道:“多謝老丈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