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從山梁子上滾了十多遭,阿媽的帕子早已磨得發(fā)白了,花奶奶記得剛逃荒那陣子,自己還夠不著阿媽背簍的系帶,如今已經(jīng)能熟練的把阿媽的辮子編好了;阿媽又捂著手帕咳了起來。那咳嗽聲跟破風(fēng)箱似的,一聲疊一聲,震得花奶奶的心頭直發(fā)顫。她趕緊從背簍里摸出了缺了口的粗瓷碗,想倒點兒山泉水,才發(fā)現(xiàn)背水壺早就空了,憨囡;別忙了,阿媽喘著粗氣擺擺手,帕子角沾了點兒暗褐色,她飛快的揉了揉,賽進(jìn)了圍腰兜里。
歇口氣兒就走,前頭山坳子里說不定有野枇杷呢。自打三姐跟隔壁村的二愣子走后,這路上的腳印,就只剩下她倆的了。村里人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三姐走的那天,圍腰兜里揣著半塊兒鋼硬的玉米粑粑,頭也沒回,阿媽望著她消失在田埂拐角的背影,蹲在地上悶頭抽了一袋旱煙,煙灰落在打滿補丁的褲腿上:二愣子家那間茅草棚,風(fēng)能吹透,雨能灌進(jìn)來,咋個過活喲……?
阿媽有時夜里對著火堆,喃喃自語,火光印在她額頭的白發(fā)上,像落了一層霜;花奶奶不敢接話,只能往身邊靠的更近了一些。聽著遠(yuǎn)處野狗的吠聲,如今阿媽真的老了,腰也直不起來了,走幾步就得扶著樹歇一歇。那雙曾經(jīng)能扛起兩筐紅薯的手,現(xiàn)在連劈柴都劈不動了,直打顫;最揪心的是,那咳嗽,入秋以后越發(fā)嚴(yán)重了,半夜里咳的整個破廟都在響,花奶奶總怕阿媽把心肝肺咳出來。
阿媽;咱們?nèi)デ懊娲謇镉懣谒劝桑炕棠谭鲋尩母觳玻|手是硌人的骨頭,阿媽全身只剩下皮包骨頭了。路上坑坑洼洼,阿媽拖沓著露著腳趾的布鞋,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子上。去不得,阿媽搖搖頭,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tuán),前幾天才聽過路的人說,那村子遭了蝗災(zāi),秧苗都被啃光了,咱們?nèi)チ耍率沁B口刷鍋水都討不到。
她頓了頓,從懷里掏出剛硬的野果,掰了小瓣,塞給花奶奶,先墊墊肚子,到了前面山坳坳里,說不定能找些蕨菜根呢。風(fēng)順著山谷刮了過來,濺起地上的枯葉打在她們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上。花奶奶看著阿媽瘦弱的背影,在暮色里晃悠,突然想起小時候,阿媽背著她過獨木橋,那時候阿媽脊背挺得筆直,步子又穩(wěn)又快,如今阿媽走在前面,每走一步,咳嗽聲就被風(fēng)吹的碎碎的,散在荒草叢里。
遠(yuǎn)處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叫,像是哪個村傳來的,阿媽停下腳,朝那邊望了好久才嘆了口氣,走吧,囡;找個背風(fēng)的窩窩歇夜,明日……明日再往南走。
花奶奶點點頭,伸手去接阿媽背上的背簍,卻被阿媽拍開了手,你個小身板兒,哪背得動,可他自己背起來時卻踉蹌一下,咳得彎下了腰,花奶奶趕緊去扶,觸到她背上全是冷汗,心里頭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澀得厲害。天邊最后一縷霞光沒了,四野黑了下來。只有阿媽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兩人踩在枯枝上的咔嚓聲,在空曠的山野里響著,像兩顆被風(fēng)一吹就會散掉的塵埃……。
《月牙疤下的淚與掙脫》
:我娶親那天的日頭跟火炭似的,烤得破廟墻角的青苔都卷了邊,花奶奶被房鎖在偏廈下,指甲扣著土坯墻縫往外瞧,阿媽昨夜里給她套上的灰布褂子,是前村寡婦穿舊了送給她的,平時都舍不得穿,如今拿出來給花奶奶當(dāng)嫁衣了;領(lǐng)口磨的起了毛邊,針角密得硌人。
:外頭媒婆的嗓子像拉鋸似的“16歲的大姑娘了,莫學(xué)那黃嘴雀子瞎撲騰!”三姐嫁去隔壁村才兩年,可這兩年日頭起落,阿媽咳得腰更彎了。花奶奶還記得三姐走時,阿媽蹲在破廟門檻上,拿樹棍在泥地上畫圈,如今那圈圈早被雨水沖沒了,只剩她和阿媽守著漏風(fēng)的廟門……。
媒婆說的兩張嘴,住在隔山的張家坳里。阿媽躲在柴火堆后抽著旱煙;煙灰落在補丁蘿補丁的圍腰上。他家里有兩畝薄田,總比跟著我喝西北風(fēng)要強吧?嫁過去好好過日子,也有個落腳之地。沒有彩禮,沒有嫁妝,只見倆漢子牽著一匹馬,前頭的是兩張嘴的兄弟,“叫張老二”整天在山坳里打柴,花奶奶認(rèn)得他,馬背上坐著個穿朗布衣的男人,遠(yuǎn)遠(yuǎn)瞧著身板挺直,花奶奶心里撲騰一下,莫不是村里人編瞎話騙我的:你看你看,我就說人家長得標(biāo)直。
媒婆隔著門縫戳他,“”臉上那疤是小時候被牛踩的,哪是什么兩張嘴;再磨磨蹭蹭,日頭都要落山了,別耽誤時間了,”廟門吱吱呀呀的開了,兩個婆娘架起她就往外拖,花奶奶回頭望,阿媽椅在廟柱子上,手按著胸口咳嗽,帕子引住了半張臉,她想喊阿媽,卻被媒婆捂住了嘴,被他們拖拉著抱上了馬背……。
走出了好遠(yuǎn),還能看見破廟的黑瓦頂,像一塊掉在山坳里的補丁一樣。繞過兩個山包,才看見張家坳那間土配茅草房,墻是黃土砌的,糊著稻草,屋頂茅草被風(fēng)吹得七倒八歪,門口站著個男人,手里攥著串干辣椒,張老二扯著嗓子喊,“大哥;大嫂接回來了”
:男人轉(zhuǎn)過身來,花奶奶猛的攥緊了馬鞍,“他左臉從眉骨到嘴角橫著道深褐色的疤,形狀像個歪扭的月牙,中間幾道凹痕,是當(dāng)年水牛蹄子踩出來的骨縫,日頭下泛著油光,他咧嘴笑時,半邊皮肉都跟著扯動,真的像多了一張嘴!”
“這是你男人,張老大,”媒婆推她下馬,旁邊的是他兄弟,今早替他去引親的。張老大搓著粗糙的手,指縫里嵌著泥,想伸手扶她,又縮了回去。拜堂時被兩個婆娘按著腦袋磕了個頭,還沒看清,供桌上擺的是一碗清水還是米,就被推進(jìn)了里屋……。
這時門外的人都已各自回家了。新郎的大姐走了進(jìn)來,從我圍腰兜里摸出了一個用草紙包裹的東西;一股清香的味道,里頭裹著的是半塊玫瑰香的香花胰子,“妹子,別嫌棄,”
大姐說話時總瞇著眼笑;眼角皺紋像田埂上的裂痕,“我家老弟,是長得糙了點兒,臉上的疤是小時候被牛給踩的;可人實誠著呢,”她攥著花奶奶的手,把那半塊兒香花胰子放到花奶奶的手上,手指上是那鞋底磨出的繭子。
“你看這胰子,是我托趕馬人從鎮(zhèn)上捎回來的,掰一半給你,往后,咱妯娌兩共用著。”掰開的胰子嫩粉色的,奶奶盯著看,突然想起阿媽藏在布包里的皂角,那是拿野生芭蕉換來的,每次洗衣服只舍得用一點點,大姐出去時,門咔嚓一關(guān)上了……。
花奶奶掃視著四周,竹子搭的小床,床角堆著的稻草,床上鋪著半新不舊的草席子,一件破爛不堪的大衣在床上,奶奶知道,這就是被子,她和阿媽一直也都是用破衣服當(dāng)被子用的……!
“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媽;”哭聲憋了一路,此刻才炸開來。老漢蹲在火堆旁扒拉紅薯,聽見動靜,手一動,柴火棍掉在火堆里;他轉(zhuǎn)身,臉上那道月牙疤在火光里晃,嘴動了動;
“明早……明早就去接阿媽來,咱仨一塊兒過。”他說話時總往左邊歪頭。像是怕人看到那嚇人疤痕,花奶奶往床邊一挪,后腦勺撞在土墻上。“你敢碰我,我就在床邊撞死自己”話音剛落,自己先打起哆嗦……。
老漢愣住了,從火堆里扒出個熱乎的紅薯,推過來,“先吃飯吧,玉米飯在土鍋里”那紅薯皮被他手捏的稀爛。夜里花奶奶縮在床那頭,聽著老漢在火堆旁打地鋪的動靜,稻草刺刺的聲音,還有他刻意壓低的咳嗽聲。
天剛蒙蒙亮,花奶奶揣著半塊沒吃完的紅薯溜出門后,茅房在豬圈旁邊,風(fēng)味熏得她直捂鼻子。趁著老漢蹲在里頭咳嗽,她提著褲腳就往山上跑。露水把褲腳浸的濕透,跑過第三個山包時,“被帶著紅袖章的守路員抓住了。”那人扛著黑纓槍,“哪來的小丫頭片子?跑這么快?”
守路員把他拎到大隊去了,大隊的土墻糊著褪了色的標(biāo)語,大隊長叼著煙。“哼,是她;這不是張家坳昨天娶的媳婦兒嗎?”花奶奶哇的一聲又哭出來。她急忙把不愿意嫁給兩張嘴的話,重復(fù)了好幾遍。鼻涕眼淚糊滿了她的臉,大隊長把煙斗在鞋底磕了磕,
“說到,人家不愿意,強扭的瓜不甜,叫他們放你回去就是了,別在這哭啦,搞得好像我欺負(fù)你似的!”當(dāng)天上午,老漢和他大姐就來領(lǐng)人,大姐見了她,還是瞇著眼睛笑。從圍腰兜里摸出那半塊香花胰子,“拿著吧妹子,是我們對不住你,”那一直被捂的暖哄哄的玫瑰香里混著汗味。回到破廟,阿媽拿木棍敲他的腿。“放著熱乎的家你不待,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回來喝西北風(fēng)”。
花奶奶低頭踢著石子。看著阿媽咳嗽時彎下去的腰,像村口那棵被雷劈過的柳樹。她知道,阿媽夜里總對著火堆抹眼淚念叨,要是有一個屋子能遮頭就好了!山風(fēng)卷著牛糞的味道吹過來,阿媽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拿著;那家人送的,是張揉皺的草紙,里頭包著半塊粉撲撲的香花胰子,跟大姐給的半塊能拼上整個;花奶奶捏著胰子,指腹的上面印著玫瑰,突然想起大姐說共用著時,眼里印著灶堂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