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奶奶的日子，像山間那彎總也淌不到頭的小溪，渾濁又遲緩地流著。趙爺爺的拳頭就像山里突如其來的暴雨，說來就來，打得她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她縮在漏風的草屋里，除了挨著、忍著，連哭都不敢大聲，活得跟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樹似的，蔫頭耷腦沒個盼頭。樹皮般粗糙的手掌撫過傷痕時，連帶著心也跟著鈍痛，她總覺得，日子怕是要這么暗無天日地過下去了。
又熬了兩年，在阿秀沒日沒夜的幫襯下，花奶奶在漏雨的土坯房里生下了小菊。接生婆走后，阿秀小心翼翼地抱著裹在粗布襁褓里的孩子，指尖輕輕撫過孩子粉嘟嘟的小臉，笑得眉眼彎彎：“就叫小菊吧，盼著她像咱后山的紅菊花，紅彤彤的漂亮！”花奶奶卻只是木然地點頭，身上的劇痛和滿心的疲憊，讓她連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對她來說，名字不過是個喊人的由頭，在這連飯都吃不飽的年月里，哪有心思講究這些。
眼瞅著阿秀到了嫁人的年紀，說親的媒婆踏破了門檻。最后定下的那戶人家，姑爺模樣周正，說話做事都是一板一眼的，十里八鄉打著燈籠都難找。每次來家里，那聲清亮的“媽媽”喊得比蜜還甜，可花奶奶心里頭總犯嘀咕。自己不過二十來歲，女婿和阿秀跟自己差不了幾歲，這輩分一擺，每次見面她都手腳無處安放，窘得滿臉通紅。
娶親那天，場面寒酸得叫人心酸。阿秀身上那件水紅色嫁衣，半新不舊的，肩頭和裙擺摞著密密麻麻的補丁，那是花奶奶點燈熬油，用碎布頭一點點縫補起來的。嫁妝更是寒磣，就兩塊自己平日里攢下的布頭拼的破圍腰，還有一個缺了口的陶碗。簡簡單單磕了個頭，阿秀就被女婿領走了。花奶奶站在土坡上望著漸漸遠去的花轎，淚水在眼眶里打轉，直到再也看不見那抹水紅色，才抹著眼淚回了家。
第二天回門，花奶奶慌了神。站在院子里，望著對面山坡上阿秀和姑爺晃晃悠悠走下來，心里頭直打鼓，臊得慌。她這輩子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生怕說錯話、做錯事。瞅見墻根下那張破席子，一貓腰就躲了進去，大氣都不敢出，心卻在胸腔里跳得飛快。
姑爺一進院子，嗓門亮得很：“媽！您上哪去了？剛才還望見您在院里呢！”邊喊邊滿院子找。花奶奶躲在席子下，大氣都不敢出，手心全是汗。突然“嘩啦”一聲，席子被扯開，姑爺瞅見花奶奶蜷在里頭，先是一愣，隨即樂了：“哎喲，媽！您躲這兒干啥呢？快出來！”說著，“撲通”一聲又給花奶奶磕了個頭。花奶奶窘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去扶姑爺，嘴里直念叨：“使不得，使不得……”
花奶奶跟我們講這段時，臉上的褶子都笑成了朵菊花，渾濁的眼睛里閃著難得的光亮。可沒一會兒，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這么好的娃，咋就留不住呢……”阿秀嫁過去才一年，生下男娃后就沒了，姑爺熬了兩年，也跟著去了，只留下個可憐的娃。好在娃懂事，逢年過節就往外婆這兒跑，一口一個“外婆”叫得花奶奶心里暖暖的，就像親孫子一樣。
我們幾個小娃聽著故事，大氣都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花奶奶。花奶奶這輩子，就像掉進了黃連缸，沒嘗過幾天甜。這些故事，在小伙伴們的記憶里早沒了影兒，可在我這兒，卻像刻在石碑上似的，時不時就在腦海里翻出來，攪得心里頭又酸又澀的。我就想著，把這些故事都拾掇拾掇，好歹給花奶奶的苦日子，找個安放的地兒，讓這些帶著溫度的回憶，永遠都有個家……。
《泥水里的遺言與守寡路》
：改革開放的風還在山外徘徊時，搬遷的命令就像炸雷般在山里炸開。上頭說住在山上不安生。每一次搬遷，都是一場與貧困和未知的搏斗，趙爺爺本就不硬朗的身子骨，在這無盡的折騰中徹底垮了，整日發著高燒，在床上痛苦地打著擺子，眼神里滿是絕望和無助。
那天，生產隊通知開會。趙爺爺強撐著虛弱的身體，讓兒子小林去參加。小林從小被家里慣得厲害，做事總是磨磨蹭蹭。他不情不愿地去了，回來后卻像個悶葫蘆，一聲不吭地蹲在火堆旁，只顧著烤火。火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趙爺爺心急如焚，掙扎著抬手拍了下兒子的后背，聲音虛弱卻充滿焦急：“開個會咋跟丟了魂似的？領導都說了些啥？”
誰也沒想到，小林突然“嚯”地站起來，雙眼通紅，像一頭發狂的野獸，外頭正下著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院子里瞬間積滿了泥水。
多虧鄰居聽見院子里傳來的動靜，急忙沖了出來。看到這殘忍的一幕，鄰居大聲喝止：“作孽喲！你老子把好吃的都省給你，你咋能下這狠手？”
花奶奶和鄰居趕忙把趙爺爺抬回屋。此時的趙爺爺已經燒得神志不清，嘴里不停地說著胡話，一會兒嚷著要去外頭睡涼地，一會兒又念叨些沒頭沒尾的話。他的雙手在空中無意識地揮舞著，仿佛在與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搏斗。迷迷糊糊間，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拉著花奶奶的手，聲音微弱而顫抖：“我打了你半輩子，要是還氣不過，就打我兩下出出氣。等我死了，你想打都沒機會咯。”
花奶奶聽了這話，心中涌起一陣復雜的情緒，憤怒、委屈、無奈交織在一起。她抓起燒火棍，高高舉到半空，可當看到趙爺爺那虛弱又帶著愧疚的眼神時，她的手卻愣住了。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要是真打下去，這人死了，那別人會說是我打死的，自己豈不是要背黑鍋？想到這兒，她狠狠把棍子一扔，聲音里帶著憤怒和不甘，罵道：“誰稀罕打你，贓了我的手！”
趙爺爺喘著粗氣，接著說：“以后日子長，想改嫁就找個好人家，不想嫁……千萬別跟著小林一起過，那混小子靠不住。小龍雖說小，腦瓜子靈光，跟著他才能有飽飯吃……”沒等他把話說完，花奶奶就氣沖沖地頂了回去：“我自己的日子不用你管！”可她的心里，卻因為趙爺爺這番話泛起了一絲波瀾，那些年的恩怨情仇，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半黑天時，趙爺爺不知哪來的力氣，抓了把玉米疙瘩塞進嘴里，艱難地嚼了幾下咽下去，隨后便沒了氣息。花奶奶望著丈夫的尸體，心中五味雜陳，這口氣還沒喘勻，她自己也發起了高燒，渾身不停地打擺子。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還有幾個孩子需要她。她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喊來幾個孩子，又請來村里的長輩和趙爺爺的老伙計，還派人把小林也叫了回來。
小林一看到父親斷了氣，立刻一屁股癱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花奶奶見狀，氣得直跺腳，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失望：“上午把人往死里掐，這會兒哭有啥用？這么多年連句‘爸’都不喊，早干啥去了！”數落歸數落，她還是強打起精神，找人殺了家里唯一的大公雞，又置辦了一副薄棺材。在凄風苦雨中，匆匆把趙爺爺抬上山埋了。
那時，小龍才5歲，還懵懂無知；小慧8歲，已經能幫著做些簡單的家務；小菊3歲，成天哭著要爸爸；小林20多歲，卻絲毫不懂擔當。而花奶奶自己也不過30來歲，正是需要依靠的時候，卻不得不獨自撐起這個家。望著幾個沒爹的孩子，她拖著病弱的身子，咬著牙開啟了漫長的守寡日子。往后的苦日子，就像山里望不到頭的夜路，黑黢黢的，不知啥時候才是個頭。但花奶奶的眼神中，卻隱隱透著一股堅韌，她知道，為了孩子們，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