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爺爺下葬沒幾日,晨霧還在山間纏綿徘徊,花奶奶佝僂著脊背,在院子里奮力推著沉重的石磨。石磨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在哭訴歲月的艱辛,金黃的麥粒簌簌地落進木盆,揚起細微的粉塵在晨光中飛舞。5歲的小龍突然從火堆旁扭過頭,烏黑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母親佝僂的背影,稚嫩的聲音里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擔憂:“媽,你還要嫁人嗎?”
磨盤猛地頓住,花奶奶粗糙如樹皮般的手掌在打著補丁的圍裙上蹭了蹭。山風卷著麥麩掠過她凌亂的發間,幾縷灰白的發絲在風中無助地飄蕩。她望著兒子稚氣未脫卻滿是認真的小臉,喉嚨像被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半晌才艱難開口:“不嫁了,就守著你們姐弟幾個過。”小龍抿著嘴唇,小手緊張地攥緊衣角,又慢慢松開,低聲說道:“要是非要嫁......也只能喊叔叔,爹已經埋在后山了?!闭f完,他慌忙低頭撥弄火堆,可通紅的耳尖卻泄露了內心的不安,火星子濺在摞著補丁的褲腳上,他也渾然不覺。
此后的日子,花奶奶真的像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搬家時,沉重的扁擔一次次壓彎她的脊梁,壓得她肩膀紅腫、皮膚潰爛;窩頭野菜填不飽孩子們嗷嗷待哺的嘴,看著孩子們因饑餓凹陷的臉頰,她的心就像被無數根針扎著。外頭傳得好聽著呢,說老趙家留下了厚實的家底,可只有她知道,灶臺上那口銹跡斑斑、滿是裂痕的大銅罐,就是唯一的“遺產”。夜里,等孩子們都睡熟了,她輕輕給他們蓋好漏風的薄被,自己卻睡不著,總是下意識地摸著腰間被趙爺爺打傷的舊疤,那道疤痕早已結痂,卻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聽著窗外山風呼嘯,裹挾著野獸的低吼,她把滿心的委屈和淚水都咽進肚里,只盼著天快點亮……。
《老熊坨子與羅鍋藤》
花奶奶掀開火塘邊的陶甕,里頭還剩半把干豇豆,皺巴巴的豆莢讓她眼神發直:“這算啥稀罕物?那年月,能嚼得動的都進了肚。趙老倌一走,四個娃餓得眼睛發綠,漫山遍野連片囫圇葉子都找不著?!?/p>
她摩挲著指節上的老繭,說起豆葉就皺眉:“嫩豆角倒是金貴,可那豆葉糙得像砂紙!擱開水里焯三遍,拌上指甲蓋大的玉米面,吞下去能把嗓子眼刮出血。要說順口的,還得數南瓜藤和洋茄葉,莖稈撕了老皮,葉子揉得蔫巴巴,和著面疙瘩煮,那是老天爺賞的飯?!?/p>
提到“老熊坨子”,她咂咂嘴直搖頭:“橄欖樹皮肥是肥,切碎了煮得黢黑,捏成團硬得能砸核桃。拉出來的粑粑黑亮黑亮,掉在地上‘當啷’響,野狗聞聞都扭頭跑?!被鹛晾锏奶繅K爆開火星,她突然笑出聲,“倒是羅鍋藤救了命!葉子巴掌大,裹著層黏糊糊的漿,放嘴里甜絲絲的,嚼起來跟糯米團子似的。鄉親們瘋了似的挖,漫山遍野找‘老婆娘腳后跟’……那葉子攤在地上,可不就像泥地里踩出的光腳板印子?”
那年月,漫山的樹皮都被扒得白花花,她帶著孩子天不亮就出門,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泥?!坝衩酌娴脭抵悍牛话讶~子三把水,煮成稀糊糊哄娃?!彼鹛晾锾砹烁鶟癫?,濃煙裹著嘆息飄起來,“人啊,到了生死關頭,連苦都嘗不出滋味,只曉得能填肚子的,就是活路。”
《門檻上的光屁股娃》
花奶奶攪動陶罐里的鬼尿糊,渾濁的眼睛突然發亮:“聽見杵臼子響,小楊就像小耗子似的摸過來了。那娃七八歲,瘦得肋骨根根戳手,屁股蛋子凍得發紫,就套件破褂子,布條子在風里飄?!?/p>
“小龍媽媽!又舂鬼尿粑粑啦!”小楊扒著門框,黑洞洞的眼窩對著聲音來處?;棠虛v著黏糊糊的魔芋,抽空應他:“饞貓鼻子靈得很!等涼透了給你留大塊的?!焙⒆泳桶桶妥陂T檻上,枯瘦的手指在門板上摸索,突然發問:“小龍他們咋還不回來?我想跟他們捉迷藏……”
這話總讓花奶奶心口發疼。她望著小楊后背上結的痂,那是瘸腿爹用樹枝抽的……,就為討不到飯食時撒氣。陶罐咕嘟作響,她特意多留了半鍋,吹涼了掰成小塊往孩子手里塞。小楊狼吞虎咽,噎得直咳嗽,還含糊不清地念叨“香”,花奶奶只能紅著眼眶拍他后背:“慢些吃,鍋里還有。”
可日子比鬼尿糊還黏糊。生產隊的喇叭天天喊著“親移”,花奶奶帶著孩子被趕到另一個村子。再打聽時,石橋下的慘狀讓她手抖了半月……,小楊蜷在橋墩旁,身旁的水洼早干透,破褂子上落滿白花花的霜。
“現在的娃娃聽故事似的。花奶奶往火塘添把柴,火星子濺在膝頭,“那年月餓死的人,比瀾滄江的石頭還多。小楊那光屁股坐在門檻上的模樣,我閉眼就看得見……”
三十多歲的花奶奶,眉眼間還殘留著沒被苦日子完全磨盡的清秀。這下可好,媒婆們像聞到腥味的蒼蠅,布鞋幾乎踏破了她家的門檻。說親的對象五花八門,有戴著銀鐲子、自稱家底殷實的體面人家,也有拍著胸脯許諾幫襯養娃的莊稼漢,說客們個個巧舌如簧,把那些對象夸得天上有地下無。可這些話在花奶奶這兒全成了耳邊風,她只是沉默地聽著,手里不停地做著針線活。
最難纏的是趙爺爺生前的老伙計,那老漢一坐下就打開了話匣子,從夕陽西沉講到啟明星露頭,公雞都叫了一遍又一遍,火塘里的柴火添了又滅。“那戶人家真不錯,能幫你把娃拉扯大!”老漢急得直拍大腿,臉上滿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棠掏鹄锾砹税迅刹瘢鹦亲域v地竄起來,映得她眼底一片通紅,她聲音沙啞卻堅定地說:“寡婦婆為啥不嫁人?前漢子嫁怕了!”這句話她翻來覆去說了一整夜,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堵住了所有人的勸言。晨光爬上窗欞時,老漢終于無奈地嘆著氣擺擺手,他鞋底沾著的晨露在泥地上拖出長長的水痕,一步三回頭,灰心喪氣地走了。
漸漸的,說媒聲平息了?;棠桃琅f推著那架吱呀作響的石磨,用大銅罐燒著苦澀的山茶水。后山的野菊花黃了又白,白了又黃,孩子們的個頭蹭蹭往上竄,從需要她抱在懷里哄睡的小娃娃,長成了能幫她干活的小大人。而她始終守著那句對小龍的承諾,守著一院子的雞飛狗跳,用自己瘦弱卻堅韌的身軀,成了山里最堅實的脊梁,為孩子們撐起一片小小的、卻溫暖的天空。
《草房里的風雨與離散,歲月褶皺里的悲愴》
深山的風裹著枯葉掠過草房時,花奶奶總會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摩挲著門框上深淺不一的刻痕……!那是孩子們長高時留下的印記。三十載春秋,這雙手曾在結冰的溪水里搓洗全家人的衣裳,指節被凍得發紫;曾攥著鋤頭在貧瘠的土地上刨食,虎口震裂也不停歇;也曾在深夜里,顫抖著為發燒的孩子熬藥,燭火將她佝僂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搖晃成一首無聲的悲歌。在她的庇護下,孩子們像石縫里的野草,倔強地生長著。
小林應征入伍那年,胸脯挺得筆直,軍裝上的銅紐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村里人都說花奶奶養出了個有出息的兒子。誰能料到,三年后他背著軍綠色挎包歸來,眼神里沒了離家時的朝氣,滿心盤算著要分走家中僅有的半畝薄田。分家那日,鐵鍋被一劈兩半,鋒利的斷口割破了花奶奶的掌心,鮮血滴在粗糙的陶碗里,混著稀粥泛起詭異的紅。婚后的小林徹底撕下偽裝,每日醉醺醺地踢翻門檻上的尿壺,對著妻子破口大罵,活脫脫成了當年暴戾的趙爺爺。
鄰村媒婆巧舌如簧,將小林說成“退伍英雄”,吹得天花亂墜。十八歲的新娘頂著紅蓋頭,懷揣著對新生活的憧憬嫁進趙家。掀開蓋頭那刻,昏暗的草房里,霉味混著餿飯氣息撲面而來。她望著家徒四壁的屋子,角落里結滿蛛網的木柜,再看看丈夫酒醉后歪斜的嘴臉,滿心歡喜瞬間碎成一地殘渣。更讓她絕望的是,小林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利索,賬本上的數字歪歪扭扭,活像爬動的蚯蚓。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著灌進草房的縫隙。妻子裹緊孩子單薄的棉襖,踩著積雪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棠套返酱蹇?,只看見雪地上凌亂的腳印,被新雪一點點覆蓋。此后,空蕩蕩的草房里,只剩她對著灶臺發呆?;鹈缣蝮轮l黑的鍋底,映照著墻上褪色的全家?!?,那是多年前難得的團圓時刻,如今照片邊緣已經卷起,如同她被歲月啃噬得殘破不堪的人生。
夕陽西下,余暉灑在花奶奶布滿溝壑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藏著未說出口的苦難。她坐在門檻上,望著遠處層疊的山巒,耳邊似乎又響起孩子們小時候的嬉笑打鬧。時代的洪流裹挾著每個人向前,有人被沖到岸邊,有人沉入水底,而像花奶奶這樣的底層百姓,只能在命運的漩渦里苦苦掙扎,用一生的時光,譜寫著一曲浸透血淚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