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把草房的土墻磨得越發(fā)斑駁時，花奶奶的兩個閨女風風光光地嫁到了隔壁村。她們繼承了母親骨子里的堅韌，把日子過得熱氣騰騰。小龍娶了漂亮媳婦小英，岳父一家早聽說小龍識字又能干，成親后待他比親兒子還親。小英性子直爽，干活從不惜力，花奶奶總笑著打趣：“我這兒媳婦，就是吃直飯、干直活的主兒！“

小英和小龍很快添了幾個娃娃，和我們這群孩子整日在村頭巷尾瘋跑。花奶奶坐在屋檐下納鞋底，看著孩子們追逐打鬧，臉上的皺紋里都藏著笑意。她那些掛在嘴邊的老話，像山間清泉，浸潤著我們的童年。

“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話最是靈驗。生病時，苦得皺眉的藥湯，在花奶奶的催促下，捏著鼻子一飲而盡；磨破手掌的鋤頭、勒紅肩膀的扁擔，她總指著繭子初現的地方說：“疼是因為沒炸榜，等皮磨硬了，啥活計都能扛！“起初聽不懂“手桿子伸出去要撒的麻“，還以為是要種蓖麻，后來才明白，這是奶奶在教我們做人要硬氣，臂膀有力才能撐起生活。

這些帶著泥土味的智慧，隨著年歲增長愈發(fā)珍貴。每當清晨賴床時，花奶奶的話就會在耳邊響起；工作中遇到難題，那些“磕碰就不疼“的教誨又成了堅持的力量。歲月模糊了很多記憶，可草屋前花奶奶搖著蒲扇講故事的畫面，卻像被鐫刻進時光里，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分不清是思念、敬畏，還是對那份浸潤生命的溫暖最綿長的眷戀……。

《火塘上的蛇影》

花奶奶蹲在火塘邊揉手腕上的白癬，皺巴巴的皮膚像曬干的樹皮：“崽兒們聽好！見著蛇莫慌，七寸上一腳踩實，保管它動彈不得?！蹦菚r候漫山遍野都是蛇影，青竹蛇游過草窠，菜花蛇盤在樹杈，我們這群娃娃跟著大人學，竹竿頭綁個鐵鉤，見蛇就追。

扒蛇皮是門手藝。把蛇頭用麻繩吊在歪脖子樹上，揪住尾巴“嗤啦”一扯，整張蛇皮就像脫襪子似的滑下來?；棠探涛覀兲蛢扰K：“小心別弄破苦膽，那玩意兒沾了肉，能苦掉半條舌頭?！鄙呷舛缢榱耍瑪R一勺豬油、半把野花椒，打個自家母雞下的蛋，往蒸鍋里一放，整個寨子都飄著香味。

“這可是老天爺給的藥引子?！被棠膛踔肷呷飧?，白癬在熱氣里若隱若現，“當年你王叔的老寒腿，就是吃了三個月蛇肉好利索的?！贝謇餄h子們更絕，抓條大碗口粗的蟒蛇，蔥姜蒜爆鍋，辣椒放得通紅，就著包谷燒喝得直拍大腿。哪家打了大蛇，定要擺“蛇宴”，孩子們也能跟著沾光，辣得直哈氣還舍不得?？辍?/p>

可不知從啥時候起，草窠里的窸窣聲少了?；棠掏帐幨幍幕鹛羾@氣：“莫不是蛇都躲進地縫里了？”再后來廣播里喊“保護野生動物”，獵槍收了，捕蛇的鉤子也銹成鐵疙瘩。偏偏被蛇咬的人反倒多起來，去年隔壁村的阿貴，在玉米地撞見竹葉青，整條腿腫得發(fā)亮。

最難忘小龍叔扔蛇的那天?；鹛恋那酂熝U裊升起，蛇肉在梁上晃悠。小龍叔沖進來一把扯下，臉色比蛇信子還青：“糊涂！火煙熏過的蛇肉有毒，吃了要出人命！”我們望著地上扭動的蛇尸發(fā)愣，花奶奶攥著白癬的手直哆嗦。直到現在，寨子里還流傳著“蜂蜜配蔥，蛇肉遇煙”的老話，就像火塘里未燃盡的炭，時不時燙得人心頭一顫……。

《豌豆花的水紅衫子》

花奶奶總說：“那時候的日頭，曬得豌豆莢噼里啪啦炸響?！彼[著眼，用頂針往鞋底上引線，“別家娃娃拾麥穗、撿稻穗，咱們專往豌豆地跑。那豆莢藏在葉子底下，扒拉開，里頭躺著綠瑩瑩的小珠子哩！”

天麻麻亮，竹背簍往肩上一挎，豬崽撒著歡兒，牛兒晃著鈴鐺。我們這群娃娃跟在花奶奶后頭，像一串小尾巴。豌豆地剛收完，滿地散落著漏網的豆莢，蹲下去扒拉幾趟，指縫里就沾滿青汁?！澳蹦?，”花奶奶拄著竹棍笑，“仔細踩壞了田埂，來年老倌家要罵街！”

晌午就著山風吃冷飯，就盼著花奶奶變戲法似的掏出陶罐……里頭裝著野山楂蘸的豆瓣醬！那山楂指頭大小，咬一口“咔嚓”脆響，酸得人直瞇眼，又忍不住再嚼兩下。“這叫‘先苦后甜’！”花奶奶總這么說，可等山楂長熟變紅，反倒沒人稀罕了。

最忘不了那年集日。花奶奶背著沉甸甸的竹簍，里頭的豌豆?；纬黾毸槁曧?。換了錢，她徑直摸進布莊，捧出件水紅襯衣，布料薄得透光，像把晚霞披在身上?！扒魄莆壹亦锏男乱律?！”逢人就顯擺，眼角笑出的褶子能盛住蜜，“都是從豌豆地里摳出來的！”

山風掠過記憶的田埂，如今超市里袋裝的青豌豆再沒了那股子野氣?；棠堂噬乃t衣角，輕聲說：“現在的娃娃怕是不懂，那時候連風里飄的，都是盼頭的味道……。

《三寸金蓮話舊痛》

夏日的蟬鳴撕開午后的寂靜，花奶奶總愛搬個竹凳，和隔壁阿奶并排坐在老榕樹下的墻根。斑駁的樹影在她們佝僂的脊背上跳躍，落在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也落在那些被時光塵封的故事里。阿奶戴著老花鏡，正在納一雙虎頭鞋，銀針穿過粗布的“咔嗒”聲，成了故事的伴奏。

“那時候疼得喲，就像有千萬只雞爪子在撓骨頭！”阿奶的聲音顫巍巍的，枯瘦的手指突然攥成一團，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的劇痛里。渾濁的眼睛泛起水光，她比劃著當年母親強行為她裹腳的場景：“我哭得嗓子都啞了，一邊哭一邊撕布，娘就把我往背上一背，任我怎么掙扎，就是不松手?！毕s鳴聲中，仿佛還能聽見幾十年前破舊屋檐下，少女的哭聲混著母親無奈的嘆息，在狹小的房間里盤旋往復，日復一日，直到稚嫩的骨頭在層層纏裹中扭曲變形，疼痛漸漸化作麻木的習慣。

我們幾個光腳的孩子總愛圍在阿奶腳邊，好奇地盯著那雙神秘的“三寸金蓮”。阿奶布滿青筋的手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解開層層疊疊的裹腳布。當蜷縮扭曲的腳趾展露出來時，我們不約而同地倒抽冷氣……五根腳趾緊緊蜷成一團，像干枯的樹枝般扭曲纏繞，皮膚泛著病態(tài)的蒼白。里層套著的白綢小鞋柔軟精致，外頭繡著牡丹的布鞋針腳細密，可再華美的裝飾，也掩蓋不住這雙小腳背后浸透的血淚。

花奶奶默默摸著自己稍顯扁平的腳，曬得黝黑的皮膚上留著逃荒時被碎石割傷的疤痕。她頭上那頂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帽子，和阿奶精致的繡花包頭巾形成鮮明對比：“我逃荒那會兒，裹腳布早不知道丟哪去咯。”話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老榕樹上的知了叫得更歡了，兩個老人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一個裹了一輩子的小腳，在歲月里蹣跚挪步；一個掙脫了裹腳布的束縛，在土地上踏出堅實的腳印，丈量過苦難的山川。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蜷縮在裹腳布里的疼痛，那些浸透血淚的童年，都成了歷史的傷疤。老人們的故事像一面布滿裂痕的銅鏡，照見過去的苦難，也讓我們懂得，能在陽光下大步向前的今天，是多少人用掙扎和勇氣換來的。風起時，老榕樹的氣根輕輕搖晃，仿佛還在訴說著那些被裹腳布困住的靈魂，和終于獲得解放的足音……。

《銅鑼聲里的馬幫往事》

老墻根下的竹凳上，花奶奶和阿奶搖著蒲扇，把記憶里的銅鑼聲搖得叮當作響。那時候生產隊的日頭總拉得很長，鋤頭刨著板結的土地，突然就會飄來遠處山谷里傳來的鑼聲……“嘡嘡嘡“，震得人心尖兒都跟著顫。

“馬幫來了！“正在薅草的嬸子直起腰，臉上的疲憊被興奮沖散。趕馬人的隊伍馱著山貨從云霧里鉆出來，領頭的漢子敲著銅鑼開路，后頭的馬隊馱著鹽巴、茶葉，銅鈴在山風里叮當作響。女人們停下手里的活計，隔著田埂唱起山歌：“阿郎趕騾趕馬是因為好過，姐的衣服破爛是因為窮！“清亮的嗓音驚飛了樹梢的麻雀，趕馬人立刻接腔：“阿郎趕騾趕馬是差大債，姐雖衣服破爛要發(fā)大財！“一來一往的對唱，讓寂靜的山谷熱鬧得像過年。

可熱鬧背后也藏著陰影?；棠炭偘盐覀儙讉€小丫頭摟在懷里，壓低聲音說：“見著馬幫要躲遠點，那隊伍里混著些'狼崽子'。“聽說有的壞心眼趕馬人，會趁著隊伍過荒溝時，把落單的姑娘往林子里拽。這話像顆刺扎在心里，后來我和姐姐放豬時，只要聽見鑼聲，立馬慌慌張張把豬群往山溝里趕。兩頭堵住溝口，大氣都不敢出，聽著馬蹄聲“噠噠“碾過石板路，銅鑼聲震得耳膜發(fā)疼，懷里的小豬崽嚇得直哼哼。

不知從哪一年起，山路上的銅鑼聲漸漸稀疏了。先是突突響的拖拉機沿著山道爬上來，接著摩托車的轟鳴聲驚散了林間的鳥群。有回我們從山溝里鉆出來，只撿到一頂被樹枝勾住的草帽，褪色的草辮還沾著露水。那頂草帽成了稀罕物，我們戴著它在曬谷場瘋跑，卻再沒等到馬幫的回應。

如今小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跑得歡，可每當聽見金屬撞擊聲，我總會想起那些搖晃在馬脖子上的銅鈴。馬幫像一陣風，卷著山歌、傳說和恐懼，消失在水泥公路的盡頭，只留下老人們嘴里的故事，還在訴說著那個靠雙腳丈量山路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