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金黃的稻浪時,窩棚里的油燈總會準時亮起。昏黃光暈在竹篾墻上搖曳,花奶奶搖著破舊的蒲扇,將歲月釀成的人生智慧,一句句講給圍坐在草墊上的我們聽。那幾年守著稻田討生活,雞鴨在窩棚外踱步,脖頸的銅鈴叮當作響;豬仔在泥塘里歡快打滾,濺起的泥漿星星點點;毛驢嚼著干草,時不時打個響鼻;水牛安靜地在田埂邊反芻,尾巴輕輕掃著蚊蟲。這些田間的聲響,與花奶奶的故事和教誨交織在一起,像播進泥土的種子,在我們心里悄然生根發芽。
“做人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上得天堂,下得廚房。”花奶奶說話時,納鞋底的銀針在燈光下閃著銀光,針尖穿梭的“嗒嗒”聲,仿佛是話語的節拍。她將未完工的鞋底放在膝頭,特意拉過我們的小手,掌心的老繭輕輕摩挲著我們稚嫩的皮膚,語重心長地說:“洗衣做飯、腌菜納鞋,這些本事得學扎實咯。往后到了婆家,有了立身之本,才不會被人小瞧。”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溫柔而堅定,“更不能欺負弟弟,你對他好,將來受了委屈,娘家的大門才永遠為你敞開。過年過節,弟弟還會熱乎地接你回家呢。”夜風穿過窩棚的縫隙,吹得油燈火苗輕輕搖晃,映得她眼角的皺紋里滿是關切。
田間地頭,就是我們天然的課堂。天剛蒙蒙亮,花奶奶就扛起鋤頭,佝僂的身影走在晨霧彌漫的田埂上,邊走邊念叨:“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最要不得就是懶!”她指著剛翻耕的田壟,濕潤的泥土散發著清新的氣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春天多撒些種子,秋天才有好收成。做人也一樣,年輕時多吃些苦,往后的日子才甜。”當我們舉著鋤頭喊著手疼、挑著糞桶抱怨肩酸時,她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拍拍我們的后背,粗糙的手掌帶著溫度:“手桿子放硬些!怕疼啥活都干不成,繭子磨出來,力氣也就攢下了。”說罷,她擼起袖子,露出布滿老繭的胳膊,那是歲月留下的勛章。
那些年,山旮旯里沒有學堂,花奶奶卻用最樸實的語言,教會了我們比書本更珍貴的東西。如今,互聯網的浪潮席卷而來,曾經的小伙伴們散落在天涯,或許早已淡忘了這些帶著泥土味的話語。可在我心里,它們卻愈發清晰。窩棚外此起彼伏的蛙鳴、油燈下花奶奶佝僂的剪影、一句句諄諄教誨,都成了生命里最溫暖的底色。即便她已離去多年,那些話語依然時常在耳畔回響,分不清這是感恩、思念,還是刻進骨子里的眷戀,只知道這份沉甸甸的情誼,早已化作支撐我走過風雨的力量,在人生的道路上,指引著我不斷前行……。
《石縫里的紅果果》:
臘月里的日頭毒得很,花奶奶戴著灰撲撲的包頭帕子,蹲在墻根扒拉雜草。我踮著腳湊過去,就見石縫里蔫巴巴的藤子上,掛著幾串紅綠相間的小果果……,正是我們盼了好久的“五子登科”。
“小饞貓又聞著味兒了?”花奶奶笑出滿臉褶子,枯樹枝似的手指輕輕一掐,熟透的果子就骨碌碌滾進手心。這玩意兒長得跟小燈籠似的,五六個擠成一串,難怪奶奶總說,這是老天爺給窮人家掛的“小喜字”。
窩棚區的娃娃們得了信兒,呼啦啦圍過來。王嬸家的狗蛋兒饞得直舔嘴唇:“花奶奶,今晌午又做酸果果拌飯?”奶奶把鐵鍋架在三塊石頭上,倒油時滋啦一聲響,果子下鍋就化成紅糊糊。撒把辣子面,再挖一勺自己腌的豆瓣醬,酸香混著辣味,饞得人直咽口水。
我蹲在門檻上扒飯,看奶奶把最后一點醬汁刮進碗里。她總說:“這東西金貴得很,旱天里別的莊稼都蔫了,就它還能在石縫里結果子。”那時不懂,后來才明白,奶奶的日子,可不就像這“五子登科”……在苦巴巴的石縫里,也能長出酸甜的盼頭……。
《田埂下的“夜宴”》
秋收后的壩子像塊破補丁,稀稀拉拉的稻茬間,老黃牛甩著尾巴啃草,豬仔在泥地里打滾。花奶奶挎著竹籃拾稻穗,我和狗蛋兒早跟著大人們的鋤頭跑遠了……,田埂上那些碗口大的洞眼,藏著比稻穗更誘人的“寶貝”。
“小心別刨塌田埂!”張二叔的喊聲混著鋤頭撞擊泥土的悶響。他弓著背在高處挖洞,突然掏出一把干草點燃,濃煙順著洞口往里鉆。我們幾個小崽子蹲在遠處,眼睛被煙熏得直淌淚,還死死盯著田埂另一頭。果然沒一會兒,灰不溜秋的老鼠“嗖”地竄出來,卻正好撞進王阿婆兒子設的竹籠里。
低洼處的田埂就換了法子。李阿嬢挑來兩桶水,“嘩啦”倒進洞口,渾濁的泥水咕嘟咕嘟冒泡。我趴在田埂邊看稀奇,冷不丁被濺了滿臉泥點子,逗得大伙笑作一團。等日頭西斜,竹籠里的老鼠擠成一團,爪子抓得竹條“簌簌”響。
夜幕降臨時,窩棚區飄起陣陣焦香。誰家院里架起了臨時灶臺,火光映著一張張興奮的臉。花奶奶總在這時嘮叨:“扒皮要仔細,內臟掏干凈!”她邊說邊往我手里塞個破碗,“去隔壁借勺鹽,記著別偷吃生肉。”
火光搖曳間,有人說起隔壁村的“糗事”。王阿婆嘬著旱煙桿,聲音沙沙的:“那年老趙家吃鼠肉,吃完才發現鍋底沾著老鼠屎,差點沒把腸子吐出來!”李阿嬢接過話茬:“還有張家,拿泡過雞屎的米湯拌飯,嘖嘖,現在想起來胃里還翻涌。”
花奶奶往灶膛里添把柴,火苗“噼啪”炸開:“窮歸窮,吃食上可不能馬虎。臟東西進了肚,病根兒要跟人一輩子。”她眼角的皺紋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極了田埂上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縫……藏著生活的苦,也藏著不能丟的講究……。
《霜天里的“野味”》
冬至前的天兒,冷得能哈出白氣。花奶奶裹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襖,用煙鍋頭敲我腦殼:“小懶蟲,再賴床螞蚱都要‘飛仙’咯!”我揉著眼睛爬起來,就見窩棚外的草葉結著層薄霜,在天光里泛著冷白。
田里的豌豆苗剛冒頭,麥葉間藏著不少綠螞蚱。這些“小祖宗”沾了寒氣,跟被定住似的,趴在稻茬上連須子都不顫。花奶奶教我們折根馬尾巴草,捏著螞蚱后脖頸的“脖筒子”,像穿糖葫蘆似的串起來。狗蛋兒得意地晃著草串:“我今晨逮了二十三個,夠炒一大鍋!”
等日頭爬上山頂,螞蚱突然活泛起來。有只綠螞蚱“嗖”地蹦到我腦門上,嚇得我一屁股坐泥里,惹得阿嬢們笑得直不起腰:“叫你貪睡!太陽曬屁股,螞蚱都要‘蹬腿’跑咯!”
晌午歸家,花奶奶架起鐵鍋倒油。她捏住螞蚱腦袋輕輕一扯,內臟就跟著扯出來,“記住咯,臟東西要除凈,不然吃了‘鬧心腸’!”油炸螞蚱在鍋里噼啪作響,撒把辣子面,香得隔壁阿婆家的小娃都扒著墻根咽口水。
放牛時,我們總愛往溶洞水匯成的小河跑。紅尾子魚機靈得很,躲在石頭縫里跟我們“躲貓貓”。阿爹教我們用泥巴筑壩截水,等水淺了,伸手往石縫里一探,涼颼颼的小魚就滑進掌心。“小心鉗子!”王阿婆突然喊住我……,原來石頭下還藏著小螃蟹,揮舞著螯足張牙舞爪。
這些“小零嘴”,是霜天里最金貴的美味。花奶奶常說:“老天爺餓不死勤快人,早起的娃才有‘口福’!”那串在草莖上的螞蚱,蹦跶在掌心的小魚,成了我記憶里最鮮活的冬日滋味……。
《:《苦橄欖與毒竹筒》
滇南的日頭像火炭般懸在頭頂,石板路被曬得直冒熱氣,赤腳踩上去燙得人直跳腳。那年月,逃荒的人像被狂風卷著的蒲公英,無根無依地漂泊。花奶奶搖著蒲扇,皺紋里藏著嘆息,講起故事里那對在苦海里浮沉的母子,聲音里帶著化不開的悲戚。
老母親癱坐在黢黑的土墻根下,干裂的嘴唇像脫水的河床,只能氣若游絲地喚著“兒啊”。小叫花子不過八九歲的模樣,頂著毒辣的日頭在巷子里穿梭,破布衫早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深色的汗漬在灰白布料上暈染出斑駁的地圖。他攥著豁口的陶碗,見人就怯生生地開口:“好心人,給口吃的吧......”可得到的大多是不耐煩的驅趕,或是嫌棄的白眼。
日頭漸漸西斜,小叫花子的陶碗依舊空空如也。饑火在肚子里翻攪,他腳步虛浮地晃到后山。野橄欖樹上掛著青果,在夕陽下泛著誘人的光澤。他顧不上酸澀,踮起腳尖摘下果子就往嘴里塞。果肉混著汁水在舌尖炸開,苦澀從舌根直竄天靈蓋,嗆得他直咳嗽,眼淚都涌了出來。可實在餓得慌,他還是囫圇吞棗地吃了一大把。
待走到山澗旁,小叫花子早已口干舌燥。他趴在水邊,雙手捧起清冽的山泉大口灌下。神奇的是,帶著野橄欖回甘的泉水,竟甜得讓他眼睛發亮:“這水比蜜餞還好喝!”他興奮地跳起來,解下背著的竹制菜桶……,那是今早從破廟旁撿的,桶身還沾著褐色痕跡,當時只想著能用來討水喝,也沒細看。小叫花子滿心歡喜地舀了滿滿一桶水,跌跌撞撞地往回跑,桶里的水晃出來,打濕了他破爛的褲腳。
“阿媽!嘗嘗這仙水!”小叫花子的破布鞋早已磨穿,腳底沾滿泥土。老母親顫巍巍地捧起竹筒,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慈愛,可剛喝兩口,眉頭就緊緊皺起:“傻娃,這水哪有甜味?”小叫花子急得直跺腳,搶過竹筒猛灌一大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就是甜的!就是甜的!”老母親盯著菜桶,眼神突然變得驚恐,她抓住兒子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你喝水前吃了啥?”
“野橄欖......”小叫花子話音未落,老母親突然身子一軟,癱倒在地。她枯瘦的手指還死死攥著菜桶,嘴角溢出黑沫,臉上滿是痛苦的神色。小叫花子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撲過去。直到村民們趕來,發現菜桶底殘留的暗紅藥漬,大家才恍然大悟……,這撿來的菜桶,原是山民用來裝斷腸草熬的毒藥罐子!
花奶奶總在故事末尾,用煙桿重重敲敲石凳,聲音低沉而嚴肅:“記住嘍,好心要是缺了心眼,比毒蛇還毒!”那時我們蹲在大榕樹下,看著她被歲月壓彎的脊梁,聽著蟬鳴,似懂非懂。多年后歷經世事才明白,那些苦澀的野橄欖,就像人生必經的磨難;而那暗藏殺機的竹筒,則是生活猝不及防的陷阱。花奶奶沒讀過書,卻用最慘烈的故事,教會我們在泥濘里行走時,如何護住心底那點暖意,在善良中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