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雞圈祈愿;
夏夜的竹席總被汗水浸得發(fā)潮,咸澀的汗味混著草席的霉腥,在狹小的房間里彌漫不散。每當(dāng)黎明前的黑暗最濃稠時,我總會被冰涼黏膩的觸感驚醒……,又尿床了。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里,母親舉著竹棍的身影如巨大的黑影籠罩下來,父親的嘆息聲混著潮濕的霉味鉆進鼻孔,連鄰居家的狗都在院子里狂吠,仿佛也在無情地嘲笑我這難以自控的“毛病“。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帶著汗?jié)n的枕頭,滿心都是難以言說的羞恥與恐懼。
花奶奶發(fā)現(xiàn)我偷藏尿濕的褲子時,渾濁的眼睛閃過一絲心疼。她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拍了拍我顫抖的肩膀,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沙啞的聲音里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走,奶帶你找救星去。“月光如水,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穿過飄著稻草香的曬谷場。遠處傳來蛙鳴陣陣,雞圈里老母雞“咕咕“的低鳴,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跪穩(wěn)嘍。“花奶奶蹲下身,布滿皺紋的手輕柔地幫我拂開額前被淚水打濕的碎發(fā),“對著公雞母雞誠心拜,它們最懂莊稼人的難處。“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雙手合十跪在雞圈前,鼻尖縈繞著刺鼻的雞糞氣味,卻在她溫柔而堅定的注視下,把那句帶著土味的咒語念得無比虔誠:“老公雞公大哥,老母雞母大嫂,白天我?guī)湍沐恚雇砟銕臀胰?.....“露水沾濕了褲腳,冰涼的觸感從膝蓋蔓延開來,可我知道,這是花奶奶能為我想出的,最鄭重的“藥方“,承載著她全部的心疼與希望。
此后的每個深夜,當(dāng)家人的鼾聲此起彼伏,我都會像做賊似的悄悄溜到雞圈前。月光透過竹籬笆的縫隙,在老母雞蓬松的羽毛上鍍了層銀邊,公雞昂首挺胸地踱步,偶爾發(fā)出“喔喔“的啼叫。我壓低聲音,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那幼稚的咒語,聲音里帶著緊張與期盼。有時被公雞突然的打鳴聲嚇得一哆嗦,又趕緊補上幾句討好的話,仿佛這樣就能真的得到它們的庇佑。那些在黑暗中許下的笨拙祈愿,藏著一個孩子最深的恐懼與期盼,也藏著對花奶奶深深的信任。
表姐們總愛拉我去窩棚睡覺,她們嘰嘰喳喳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卻讓我后背發(fā)涼。躺在她們中間,我整夜緊繃著神經(jīng),連翻身都不敢,生怕那令人羞恥的事情再次發(fā)生。當(dāng)溫?zé)岬囊后w不受控制地蔓延,我死死捂住床單,指甲掐進掌心,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可第二天清晨,表姐們只是若無其事地曬著被子,還偷偷塞給我熱乎乎的烤紅薯,眨著眼睛笑道:“昨晚夢見漲大水啦!“她們的笑容和善意,像春日的暖陽,悄悄融化了我心中的恐懼與自卑。
多年后才知道,尿床或許只是成長中的小插曲,現(xiàn)代醫(yī)學(xué)也有千萬種解決辦法。但在那個匱乏的年代,花奶奶的偏方是照進黑暗的一束光,驅(qū)散了我心中的恐懼;表姐們的沉默與包容,是最溫暖的庇護,給予我尊嚴(yán)與安慰。那些在雞圈前許下的幼稚咒語,那些藏在被窩里的眼淚,都成了歲月里最珍貴的記憶。原來最深沉的愛,往往藏在最笨拙的守護里,就像月光下的雞圈,看似荒誕,卻盛滿了人間最樸素的溫柔,永遠溫暖著我的心……。
《:稻田里的“臭娃娃”》
:七月的稻浪剛泛起青黃,田埂邊就傳來“嘎咕……,嘎咕……”的怪叫。花奶奶蹲在屋檐下編竹簍,煙鍋頭往鞋底敲得咚咚響:“這‘小娃娃’又在喊魂咯!”我們幾個半大孩子趴在墻頭張望,只見稻葉間時不時閃過黑紫色的影子,爪子扒拉著稻稈,倒真像小娃娃攥著拳頭。
那年花奶奶家的小孫女總病歪歪的,小臉白得像張紙。不知從哪聽來的土方子,說稻田里的“娃娃蛇”能補元氣。“走!抓‘小祖宗’去!”花奶奶把蓑衣往我們肩上一甩,“記得帶竹筒,這東西滑溜得很!”
雨幕里的稻田像片綠海,我們光著腳丫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那“娃娃蛇”藏在泥洞里,冷不丁竄出來,爪子劃得小腿生疼。等竹筒裝滿七八條,渾身早糊滿泥漿。花奶奶接過竹筒,往里頭灌滾水:“聽好了,燙完趕緊剝皮,不然臭得能掀翻屋頂!”
熱水一澆,那氣味直沖天靈蓋!像是爛菜葉泡在糞坑里,又混著腥得發(fā)苦的土腥味。表姐表哥捏著鼻子躲老遠,我被花奶奶一把拽住:“慫包!這點臭都聞不得?”硬著頭皮扯下黏糊糊的皮,內(nèi)臟掏出來時,胃里直翻江倒海。花奶奶卻麻利地剁著肉塊,嘴里還念叨:“你們這些‘討債鬼’,這點事都做不利索!”
蛋液混著剁碎的“娃娃蛇”蒸成糕,小孫女捧著碗直皺眉頭。自那回后,只要花奶奶一提抓“娃娃蛇”,我們?nèi)鐾染团堋:髞磙r(nóng)藥化肥撒多了,稻田里再也沒聽過“嘎咕”聲。直到二十多年后,在山洼的野塘邊,我又撞見兩條黑紫色的身影,它們蜷在石頭縫里,爪子還是像小娃娃的拳頭般緊緊攥著……。
《指尖沾來的“翡翠毒”》
:雨腳剛收,芭蕉葉上的水珠還在打滾。花奶奶掄起砍刀劈芭蕉稈喂豬,“咔嚓”聲驚得葉心的水洼晃了幾晃。我眼尖,瞅見葉背趴著只翡翠似的小青蛙,指甲蓋大小,綠得透亮,背上還泛著層水光,像裹著層琉璃殼。
“莫碰!”花奶奶頭也不抬,煙鍋頭往鞋底磕了磕,“這‘綠寶石’金貴得很,放它走!”可我們這群小崽子哪忍得住?狗蛋兒用草稈戳它肚皮,小表妹把它托在手心,看它鼓著腮幫子“咕呱”叫。那青蛙滑溜溜的,爪子扒拉著手心,癢得直縮脖子。
嬉鬧間,我突然覺著牙縫卡了東西,鬼使神差用摸過青蛙的手去摳。剎那間,一股說不出的怪味炸開!像是生漆混著苦膽,又麻又澀,舌根泛起冰涼的灼燒感。我慌忙吐口水,拿牙刮舌頭,可那股怪味像附了身,越吐越往喉嚨里鉆。
溪邊的水灌了一肚子,雙手搓得發(fā)紅,味道卻賴著不走。蹲在草窠里干嘔時,花奶奶那句“莫碰”突然在耳邊炸響。后背滲出冷汗,才驚覺自己摸了傳說中的“毒疙瘩”。怕挨罵,愣是把這事咽進肚里,只敢背著人瘋狂搓手,連喝三碗山泉水壓驚。
往后見著蛙類,指尖就泛起隱隱的麻意。那抹翡翠綠成了心里的禁忌,再漂亮也只敢遠遠瞧著……,畢竟不是誰都有命,嘗一口這山野間暗藏的“劇毒甜”……。
《紫痕里的歲月密碼:刮痧板上的生命印記》
“銅碗里的生命密碼”
滇南的梅雨像浸透的棉絮,裹著黏膩的濕氣往骨頭縫里鉆。誰家孩子蔫頭耷腦沒了精氣神,花奶奶的銅煙桿便會敲得門框“咚咚“作響:“該揪痧了!“話音未落,竹凳還沒坐熱,兩個壯實的婦人就已手腳麻利地將孩子往腿上一夾,粗糙的手指如同鐵鉗,“咔嗒“扣住后頸皮肉,狠狠往上提拉。
“嘶……救命啊!“撕心裂肺的哭喊撞著青瓦屋檐,驚飛了梁間筑巢的燕子。我縮在角落,看著鄰家小妹的脖頸瞬間浮起紫葡萄般的瘀痕。花奶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沾著祖?zhèn)鞯陌菹阌停诤⒆雍蟊炒瓿錾成车捻懧暎骸鞍l(fā)黑發(fā)紫才好,這是把毒往外拽呢!“銅碗蘸著油刮過脊背時,皮肉翻涌起赤紅的紋路,宛如被暴雨沖刷的紅土地,蜿蜒的痕跡里滲出細密的血珠。最驚心動魄的當(dāng)屬“放血“……銹跡斑斑的縫衣針在油燈上燎一燎,精準(zhǔn)扎破鼓脹的水泡,暗紅的血珠滾落,混著香油滴在粗麻布上,腥甜的氣息彌漫在潮濕的空氣里。
那些年,揪痧是懸在孩子們頭頂?shù)摹翱嵝獭啊Dc胃翻涌要揪,暑氣攻心要揪,就連打個噴嚏,花奶奶都要瞇起眼睛細細端詳:“怕是受了風(fēng),得揪兩下來去寒。“我們這些孩子遠遠瞧見奶奶們挽起袖口、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臂,撒腿就往稻田里跑,可總被眼疾手快的阿婆們拎著衣領(lǐng)拽回來。“長痛不如短痛!“花奶奶的話混著此起彼伏的哭聲在寨子里回蕩。神奇的是,往往睡一覺醒來,蔫頭耷腦的孩子又活蹦亂跳地追著蜻蜓跑,仿佛昨夜的哭喊從未發(fā)生。
老人們的刮痧更像是場驚心動魄的“江湖對決“。她們互相捏著對方佝僂的脊背,皺紋里沁出的汗珠混著香油往下淌。“使點勁!““這兒再刮三刀!“此起彼伏的指揮聲里,銅碗與皮肉的摩擦聲如同古老的戰(zhàn)鼓,在昏暗的堂屋里回響。有時力道過猛,背上便留下交錯的血痕,她們卻撫著紫痕相視而笑:“毒排干凈嘍!“笑聲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暢快,也藏著歲月沉淀的從容。
后來走進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藥店的退燒藥、藿香正氣水觸手可及。可每當(dāng)悶熱的三伏天,我總會想起那碗泛著油光的刮痧水,想起花奶奶掌心的溫度。去年盛夏,弟弟在工地上中暑,工棚里的工友們二話不說,扯著彼此的脖子互相揪痧。紫紅的痕跡在黝黑的皮膚上格外醒目,宛如工地上永不熄滅的安全警示燈。這傳承千年的土法子,像藏在血脈里的古老密碼,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總有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與病痛展開一場近身肉搏。
花奶奶的銅碗早已銹跡斑斑,邊緣磨得發(fā)亮的地方訴說著歲月的故事。每當(dāng)看到刮痧板與皮膚接觸的瞬間,那些混雜著疼痛與安心的記憶便洶涌而來。或許在科技昌明的今天,這些帶著體溫的“野蠻療法“顯得粗糲笨拙,可誰又能否認,這不是土地贈予的生存智慧,不是一代代人對抗病痛的倔強印記?它就像山間永不干涸的溪流,滋養(yǎng)著一方土地,也流淌在每個游子的血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