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清明總飄著細雨,油菜花在墳頭搖晃,像撒了一地碎金。花奶奶裹著灰布圍裙,往竹簍里塞火腿、飯團,竹篾縫隙里漏出的山泉水,在泥路上洇出深淺不一的印記。“走,給趙爺爺送春飯去。”她沖我們招手,鬢角的白發沾著雨珠,像落了層未化的霜。
山坳里的墳場,別家的墓碑立得規整,花奶奶家的墳卻只用幾塊破石頭隨意砌著,墳頭新長的蕨菜在風里搖晃。孩子們跟著大人在墳前支起鐵鍋,煮臘肉的香氣混著松枝煙往鼻孔里鉆,我們圍在花奶奶身邊,看她利落地鋪開油紙,把飯團、臘肉擺得整整齊齊。
“去,叫你趙爺爺來吃飯。”快開飯時,花奶奶往墳前擺了雙筷子,沖我們揚了揚下巴。孩子們排著隊磕頭,額頭沾了泥也不在意,她卻倚著墳旁歪脖子樹,慢悠悠卷著旱煙,嘴角還掛著笑。我忍不住問:“奶奶為啥不拜?”她被煙嗆得直咳嗽,拿煙桿敲我腦殼:“憨娃娃,吃你的火腿!”
“為什么你們家只有一個墳?”另一個孩子追問。花奶奶的笑僵在臉上,目光掠過墳頭搖曳的蒲公英,半天才嘟囔:“小孩子家家,問那么多!”她轉身往鐵鍋里添了把柴火,火苗“噼啪”爆開,映得她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后來才知道,花奶奶和趙爺爺沒過幾天安穩日子,趙爺爺經常下狠手,打得花奶奶渾身是傷,吵得全村都聽得見。但每年清明,她都要把墳頭的碎石塊重新壘一遍,用青苔仔細填好縫隙。別的老人說她“沒個正經”,她卻哼著山歌切臘肉:“活著吵夠了,死了還拜啥?”
清明的儀式在時光里悄悄變了模樣。如今山路上多了拎著塑料花籃的年輕人,墳前的智能手機里播放著佛經,傳統的“墳頭飯”變成了速食便當。但總有些東西沒變……,滇北山區的老人仍會用竹刀削出“清明狗”(面制祭品),川西壩子的孩童跟著大人折“墳飄”,用五彩紙剪成的幡在風里嘩啦作響。
從《周禮》中的“墓祭”到如今的文明祭掃,清明的內核始終是人與生死的對話。曾幾何時,人們帶著炊具在墳前野炊,把清明過成家族聚會;后來紙錢換成鮮花,叩首變成默哀,不變的是墓碑前那碗溫熱的飯菜,是血脈相連的人跨越陰陽的相聚。
當無人機掠過山林,當電子香燭取代香火,有人擔憂傳統會消失。但在花奶奶的墳頭,我看到她曾孫用手機拍下墓碑上的青苔,傳給遠在深圳的父親;隔壁阿婆教孫女用野草編花環,說這是“給祖先的發卡”。文明的河流從不會干涸,它只是換了河道,把對先人的思念,釀成新的模樣。
或許未來的清明,不再有煙熏火燎的墳頭飯,但那份在細雨中佇立的悵惘,那份慎終追遠的溫情,會永遠在血脈里流淌……,就像墳頭的草,春風一吹,又綠了人間……。
《:布谷聲里的農時咒》
“快聽!布谷鳥開嗓咯!”花奶奶攥著我的手腕,煙鍋頭朝屋檐外指。春末的雨絲斜斜掠過瓦檐,遠處山坳里傳來“布谷……,布谷……”的啼叫,聽得人后脖頸直發涼。奶奶壓低聲音:“頭一聲叫最金貴,要是在床上聽見,晦氣要纏一整年!”
窩棚區的娃娃們都被這話嚇破了膽。天不亮就骨碌爬起來,背著竹簍漫山遍野晃悠,就盼著在拾柴火、挖野菜時撞上那聲“吉兆”。有回二柱貪睡,剛睜眼就聽見布谷鳥叫,嚇得蒙在被子里直哆嗦,硬是憋到晌午才敢跟人說。
老輩人說這鳥通人性,會念咒:“今朝床上躺,來年墳頭長。”花奶奶總拿這話敲打我們:“芒種節氣金不換,布谷鳥叫就是催命符!”她掰著粗糙的手指算日子,玉米種得趕在布谷鳥開嗓前下地,牛糞要趁雨前撒進田,柴火得捆得滿滿當當垛在屋檐下……“不然等梅雨季一來,喝西北風都找不著灶門!”
插秧的時令更玄乎。老話說“夏至茫茫,點火栽秧”,過了夏至,秧苗長得像草,結出的谷粒癟得能當糠。每到這時,田埂上燈籠火把連成串,男人們吆喝著“快快快”,女人們弓著腰在水田里栽秧,泥漿濺得滿身滿臉。花奶奶拄著拐杖守在田頭,煙鍋頭敲得石頭當當響:“聽見沒?布谷鳥在催命哩!”
后來才知道,這鳥在別處還有“望帝化身”的傳說。可在我們窩棚區,它就是掌管農時的“活神仙”。那一聲聲啼叫,像刻在骨子里的咒語,讓祖祖輩輩不敢偷半點懶。如今再聽見布谷鳥叫,耳邊還會響起花奶奶的嘮叨:“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老祖宗的規矩,錯不得!……”
《黃泡甜里的老理兒》
:花奶奶常蹲在門檻上納鞋底,粗糲的手指穿梭在蓖麻繩間,“種地跟納鞋底一個理兒,地翻不深、草除不凈,收成就跟針腳稀松的鞋底似的,糊弄人!”她總念叨那句老話“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煙鍋頭敲得門框咚咚響,嚇得我們這群偷奸耍滑的小崽子直縮脖子。
芒種時節,漫山遍野的黃泡樹掛上金燦燦的果子。豬群撒歡往刺蓬里鉆,花奶奶拄著拐杖笑罵:“這些‘饞癆胚’比人還精!”我們背著竹編飯盒,邊摘邊往嘴里塞,酸得直瞇眼,甜得又舍不得停手。要是遇著雨水足的年份,黃泡熟透了,咬一口汁水四溢,連核都懶得吐。
就盼著花奶奶教編尼龍繩。她把草繩在膝頭盤得飛快,“編繩要三股勁擰著,做人做事也得踏踏實實。”我們蹲在一旁學,手指被草葉割得生疼,編出來的繩子歪歪扭扭,她卻從不發火,只說:“多練幾回,繩穩當,日子才能穩當。”
掏鳥蛋可是我們的“野趣”。有回我興沖沖捧著鳥蛋跑回去,花奶奶臉一沉:“快送回去!吃了鳥蛋,脖子上要長花斑!”她煞有介事地比劃,嚇得我撒腿就往山上跑。后來才懂,她是變著法子護著山里的生靈。
等黃泡落盡,花奶奶屋里的陶罐總裝滿我們采來的野貨……,帶著蜂巢的野蜂蜜,裹著露水的黃泡。她顫巍巍摸出珍藏的紅糖,混著黃泡熬成醬,“乖囡們有孝心,比這黃泡醬還甜哩!”那股酸甜的香氣,至今還縈繞在記憶里,混著花奶奶教給我們的老理兒,越釀越醇……。
《粽香與糊米茶:滇南山寨里的端午生存智慧》
“粽葉里的歲月密碼”
芒種未至,滇南的雨已經把山路泡得發亮,像撒了層流動的琉璃。花奶奶背著竹簍往粽葉林走時,煙桿上掛著的銅鈴鐺叮當作響,驚飛了竹梢棲息的翠鳥。“小崽子們跟上!包粽子前,得先采夠'綠衣裳'!“她佝僂的背影鉆進墨綠的粽葉叢,枯樹枝勾住她補丁摞補丁的藍布衫,仿佛要留住這縷在時光里不肯消散的舊影。
清晨的粽葉尖凝著碎鉆般的露水,奶奶們的剪刀“咔嚓“聲響徹林間。隔壁王阿奶總愛念叨:“選粽葉得挑寬的,包出來的粽子才俊氣。“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撫過葉片,像在挑選最珍貴的綢緞。孩子們蹲在溪邊洗糯米,水花濺在褲腿上也不在意,偶爾有調皮鬼把水珠甩到同伴脖頸,惹來一陣笑罵。花奶奶手把手教我們疊粽葉,她布滿老繭的手指靈活地翻飛,枯葉般的手掌托著嫩綠的葉片,轉眼間就折出個精巧的漏斗狀:“放米要實,捆繩要松,粽子也怕勒著!“說著,她笑著往我歪斜的粽子上補了片葉子,指尖殘留的艾草香混著粽葉氣息,沁入皮膚。
灶臺里的玉米芯燒得噼啪作響,鐵鍋里的粽子咕嘟冒泡時,花奶奶已經架起另一口鐵鍋。“端午端午,換腸肚。“她一邊念叨,一邊把淘洗好的大米和玉米粒倒進鍋里。竹制鍋鏟攪動間,焦香混著青煙騰起,在屋檐下織成薄霧。等米粒變成深褐色,她抓一把粗茶葉丟進去,再將燒紅的木炭火鉗“刺啦“插進鍋中,瞬間白霧彌漫,帶著草木清香的熱氣撲在臉上。最后舀一勺紅糖化開,琥珀色的糊米茶盛在粗陶碗里,熱氣氤氳中,茶湯表面浮著細小的焦米顆粒,喝下去燙得直哈氣,卻從喉嚨暖到胃里。
“這茶能治拉肚子。“花奶奶用煙桿敲了敲灶臺,銅煙鍋在火光中泛著暗紅,“我年輕時在山里干活,吃壞肚子就靠它救命。“孩子們捧著大碗,學著大人的模樣“咕咚咕咚“灌下去,甜中帶苦的滋味里,藏著祖輩與濕熱氣候斗爭的智慧。多年后翻開醫書才驚覺,焦米吸附濕氣,茶葉抑菌,紅糖溫補,這碗土法子竟暗合現代醫學的原理,是大山給予子民最樸實的生存密碼。
在這片群山環抱的土地上,端午沒有龍舟劈開江水的轟鳴,沒有香囊上精巧的刺繡。但每片裹著山野氣息的粽葉,每碗帶著煙火氣的糊米茶,都是大山饋贈的生存密碼。當城市里的端午變成甜咸粽子的爭論、精美禮盒的比拼,山村里的老人們仍守著古老的規矩……,用最樸實的方式,把對生活的敬畏和對健康的祈愿,包進粽子,煮進茶湯。
而這些從花奶奶布滿皺紋的掌心流傳下來的智慧,就像山間的溪流,看似平淡,卻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每當腸胃不適時,我總會想起那口黑鐵鍋,想起火光中花奶奶瞇著眼翻炒的模樣。原來有些傳統,早已化作血液里的本能,無論歲月如何變遷,都在提醒我們:最珍貴的生存哲學,往往藏在最尋常的煙火之中,在祖輩粗糙的手掌里,在永不熄滅的灶火間,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