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內斯堡的雨季來得突然。羅瀟瀟站在病房窗前，看著雨水拍打玻璃，形成蜿蜒的水痕。兩周的康復治療讓她背部的傷口愈合良好，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身后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蔣勝宇的腳步聲她已經能從一百種聲音中辨認出來——輕盈中帶著一絲急切，就像他的性格。

“今天感覺怎么樣？“蔣勝宇走到她身旁，手里拿著一疊文件。他今天穿著深藍色西裝，領帶松松地掛著，顯然是剛從重要會議回來。

“好多了。“羅瀟瀟微笑轉身，“醫生說我可以明天出院。“

蔣勝宇眼睛一亮：“正好，我安排了一個小慶祝會。就在醫療中心的音樂廳，只邀請了幾個親近的人。“

羅瀟瀟皺眉：“不用這么麻煩...“

“不麻煩。“蔣勝宇打斷她，把文件放在床頭柜上，“這是出院手續，我已經簽好字了。明天上午做個最后檢查，下午就能走。“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蔣勝宇看了一眼屏幕，眉頭微蹙：“抱歉，我得接這個。董事會的事情。“他快步走出病房，聲音壓得很低。

羅瀟瀟坐回床邊，目光落在那疊文件上。最上面是出院總結報告，她隨手拿起來翻看。報告內容很常規，傷口愈合良好，建議休息兩周后逐步恢復工作...

一張紙從文件夾中滑落。羅瀟瀟彎腰撿起，發現是一份更詳細的醫療評估，上面蓋著“保密“字樣。她本不該看，但幾個關鍵詞卻抓住了她的眼球：“骨盆損傷...卵巢功能嚴重受影響...自然受孕幾率低于5%...“

她的手開始發抖。這不是她的報告，名字和年齡都對不上，但病歷編號和入院日期確實是她的。翻到最后一頁，一行手寫備注讓她血液凝固：“已告知蔣先生，建議代孕或領養。——Dr.陳“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驚醒了羅瀟瀟。她迅速把那份報告塞到枕頭下，假裝在看出院須知。

蔣勝宇走進來，臉色不太好看：“抱歉，公司有點急事。“他看了看表，“我得去處理一下，晚上再來陪你吃飯，好嗎？“

羅瀟瀟點點頭，努力保持表情自然：“你去忙吧。“

等蔣勝宇離開后，她立刻從枕頭下抽出那份報告，一字一句重新閱讀。彈片造成的傷害遠比她知道的嚴重，不僅影響生育能力，還有慢性疼痛和并發癥的風險。而蔣勝宇早就知道這一切。

難怪這兩周他堅持讓她做各種額外檢查，難怪他總是緊張地詢問她是否疼痛。他一直在隱瞞真相，就像她曾經隱瞞對他的感情一樣。

羅瀟瀟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里的女人面色蒼白，眼下有明顯的陰影。二十五歲，卻已經歷了太多離別與傷痛。而現在，命運又給了她沉重一擊。

她不是沒想過未來。在那些隱秘的夢境里，她和蔣勝宇有一個家，有孩子，有平凡而幸福的生活。現在，這個夢碎了一大半。

回到病房，羅瀟瀟機械地收拾著不多的行李。她的思緒飄回五年前，那個決定離開的夜晚。當時是為了給他更好的未來，現在同樣如此。蔣氏家族不會接受一個不能生育的繼承人伴侶，更別說她還只是個沒有背景的戰地醫生。

傍晚，護士送來了晚餐和藥片。羅瀟瀟把那份真實報告藏進了自己的背包，然后吞下止痛藥。藥效發作后，背部的鈍痛減輕了，但心里的痛卻越發清晰。

蔣勝宇如約而至，帶著她喜歡的中國菜。“餓了嗎？“他笑著擺開餐盒，香氣立刻充滿了病房。

羅瀟瀟強迫自己吃了幾口，卻味同嚼蠟。“小宇，“她突然開口，“你有沒有什么事瞞著我？“

蔣勝宇的筷子頓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但羅瀟瀟還是注意到了。“沒有啊，“他神色如常，“怎么了？“

“沒什么。“羅瀟瀟低頭扒飯，心沉到谷底。他還在撒謊。

飯后，蔣勝宇像往常一樣幫她換藥。他的手指溫暖而輕柔，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恢復得很好，“他輕聲說，“疤痕以后可以做激光治療...“

“小宇，“羅瀟瀟打斷他，“如果...如果我以后不能生孩子，你會怎么想？“

蔣勝宇的手僵住了。房間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兩人的呼吸聲交錯。“你...知道了？“他終于開口，聲音干澀。

“今天看到的報告。“羅瀟瀟盡量保持語調平穩，“你早就知道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蔣勝宇放下藥膏，坐到她面前，雙手握住她的。“我怕你難過。我想等找到最好的專家，等有解決方案再...“

“解決方案？“羅瀟瀟苦笑，“Dr.陳不是已經給出了嗎？代孕或領養。不愧是蔣氏集團，連人類的生育都能安排。“

“羅瀟瀟！“蔣勝宇的聲音帶著受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你活著，在我身邊。“

羅瀟瀟看著他焦急的眼神，心臟絞痛。他是真心的，此刻是真心的。但五年后呢？十年后呢？當家族壓力和社會期待如潮水般涌來，他還會堅持嗎？

“我累了，“她最終說，“想早點休息。明天的慶祝會...我很期待。“

蔣勝宇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點頭，幫她掖好被角。“好好休息。明天見。“他在她額頭輕輕一吻，關燈離開了。

黑暗中，羅瀟瀟的淚水無聲滑落。她拿出手機，訂了一張明天下午飛往巴黎的機票，然后是無國界醫生組織的新任務確認——中非共和國，戰火最激烈的地方。

凌晨三點，確認醫院走廊安靜后，羅瀟瀟開始收拾行李。她把大部分東西留下，只帶走了必需品和那個裝滿星星的玻璃瓶。從日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她猶豫了很久，最終只寫了一行字：“謝謝你的星星。保重。“

將紙條夾在日記本里，羅瀟瀟最后環顧了一圈病房。在這里的兩周，是她五年來最接近“家“的感覺。但現在，她必須再次離開。

醫院后門的保安已經收到蔣勝宇的小費，對羅瀟瀟格外友善。“蔣先生說您隨時可以出去散步，“他笑著開門，“需要幫您叫車嗎？“

羅瀟瀟搖搖頭：“不用了，謝謝。有人來接我。“

她走到醫院外的出租車站，攔下一輛車直奔機場。雨又開始下了，車窗上的水痕扭曲了城市的燈光，就像她此刻模糊的視線。

約翰內斯堡國際機場人流如織。羅瀟瀟辦好登機手續，坐在候機廳里，手里握著登機牌。距離登機還有一小時，足夠她整理思緒。

突然，機場廣播系統響起一陣騷動，然后是鋼琴聲——熟悉的旋律通過揚聲器傳遍整個候機廳。《小宇的月光》，他們童年的曲子。

羅瀟瀟渾身僵硬。不可能這么巧合。她抬頭看向四周，發現不少旅客也好奇地張望。廣播里的鋼琴聲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羅瀟瀟，如果你在聽，請不要走。“蔣勝宇的聲音有些失真，但急切之情清晰可辨，“我在中央問詢處等你。求你了。“

周圍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幾個年輕女孩甚至拿出手機拍攝這戲劇性的一幕。羅瀟瀟坐在原地，手指緊緊攥住登機牌，關節發白。

理智告訴她應該繼續向前走，登上那架飛機，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但心底有個聲音在質問：你還要逃避多久？你要辜負他多少次？

最終，羅瀟瀟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朝中央問詢處走去。遠遠地，她就看到蔣勝宇站在那里，西裝皺巴巴的，頭發被雨水打濕，顯然匆忙趕來。他正焦急地掃視人群，直到目光鎖定她。

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讓羅瀟瀟的心臟幾乎停跳——純粹的、不加掩飾的喜悅，就像迷路的孩子終于看到家人。

“你來了。“蔣勝宇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面前，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我就知道你會來。“

羅瀟瀟后退一步，保持距離：“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護照記錄。我一直在監控所有離境航班。“蔣勝宇直言不諱，“羅瀟瀟，我們得談談。“

“沒什么好談的。“羅瀟瀟硬起心腸，“我已經決定回無國界醫生組織。那里才是我該在的地方。“

“為什么？因為那份報告？“蔣勝宇的聲音提高了，“我不在乎你能不能生孩子！我在乎的是你！“

周圍已經有人駐足觀望。羅瀟瀟臉頰發燙，壓低聲音：“小宇，別在這里鬧。想想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蔣勝宇冷笑一聲，“蔣氏集團繼承人？鋼琴家？這些頭銜沒有你什么都不是！五年前你也是這樣，自以為是地替我做決定，以為離開是對我好。你憑什么？“

羅瀟瀟被他的怒氣震住了。記憶中那個溫順的小男孩，如今已經會為了她發火了。“因為我愛你！“她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急忙補充，“所以不能拖累你...“

蔣勝宇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黑夜中突然點亮的星辰。他上前一步，不顧周圍人的眼光，緊緊抱住她。“那就別走，“他在她耳邊低語，“給我一個機會證明，沒有什么是我們不能一起面對的。“

羅瀟瀟僵在他的懷抱里，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古龍水氣味，混合著雨水的清新。她的防線在崩塌，但理智仍在做最后抵抗。“你的家族...他們不會接受...“

“誰說不會？“一個冷冽的女聲打斷了她。

羅瀟瀟掙脫蔣勝宇的懷抱，看到一位穿著高定套裝的中年女士朝他們走來，身后跟著兩個保鏢模樣的男子。女士面容精致，眼神銳利，舉手投足間散發著不容忽視的氣場。

“姑姑，“蔣勝宇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你來干什么？“

姑姑？羅瀟瀟這才注意到兩人相似的眉眼輪廓。這位就是蔣家的實權人物之一，蔣勝宇父親的妹妹，蔣氏集團副總裁——蔣明華。

“來看看我侄子鬧的這場好戲啊。“蔣明華冷笑一聲，目光如刀般掃過羅瀟瀟，“這就是那個讓你神魂顛倒的戰地醫生？看上去很普通嘛。“

蔣勝宇擋在羅瀟瀟前面：“這不關你的事。“

“怎么不關我的事？“蔣明華提高聲音，“你為了她推遲紐約演出，取消董事會，現在又在機場鬧這出！蔣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開始拍照。羅瀟瀟感到一陣眩暈，傷口的疼痛似乎又回來了。她想逃離這個場面，逃離這個不屬于她的世界。

蔣明華注意到她的不適，眼中閃過一絲算計。“聽說你身體受損，不能生育？“她突然說，聲音剛好讓周圍的人都能聽到，“真可惜。不過沒關系，勝宇的未婚妻林小姐很健康，他們會有很多孩子。“

未婚妻？羅瀟瀟如遭雷擊，看向蔣勝宇。他的臉色變得鐵青：“什么未婚妻？我沒有...“

“家族會議上定下的。“蔣明華得意地說，“林氏集團的千金，門當戶對。你爺爺很滿意。“

羅瀟瀟感到一陣天旋地轉。這就是現實——豪門聯姻，利益交換。她這個沒有家世、沒有生育能力的戰地醫生，在蔣家眼中不過是個笑話。

“我們走。“蔣勝宇一把拉住她的手，無視蔣明華的叫喊，大步穿過人群，朝出口走去。

“小宇！“羅瀟瀟試圖掙脫，“你不能這樣...“

“閉嘴，跟我走。“蔣勝宇的語氣不容反駁，與當年那個順從的男孩判若兩人。

他帶她來到機場停車場，塞進一輛黑色轎車的后座，然后對司機說：“去音樂廳。“

車子駛出機場，沉默在車內蔓延。羅瀟瀟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思緒萬千。蔣明華的話像刀子一樣插在她心上。未婚妻...門當戶對...

“沒有未婚妻。“蔣勝宇突然開口，仿佛讀懂了她的想法，“姑姑一直想撮合我和林家女兒，但我從未同意。“

羅瀟瀟沒有回應。此刻她太累了，身體的疼痛和心靈的沖擊讓她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車子停在市中心一棟優雅的建筑前。蔣勝宇帶她走進一個私人音樂廳，寬敞的空間里只有一架三角鋼琴，沐浴在從落地窗灑進來的陽光下。

“這是...“

“我的私人練習室。“蔣勝宇領她到鋼琴前坐下，“我每天都會來這里練琴，尤其是想你的時候。“

他的手指輕輕落在琴鍵上，彈奏起《小宇的月光》。熟悉的旋律在空曠的廳內回蕩，帶著比童年版本更加豐富的情感層次。憂傷、思念、希望，全部融入音符之中。

羅瀟瀟閉上眼睛，讓音樂洗滌她的心靈。在這旋律中，她看到了果園的星空，看到了分別那晚的淚水，看到了五年來無數個孤獨的夜晚。

曲子結束，余音裊裊。蔣勝宇轉向她，眼神真摯：“這首曲子只屬于你，永遠都是。不管有多少門當戶對的千金，我的心里只有一個人——那個在孤兒院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的女孩。“

羅瀟瀟的淚水終于決堤。她太累了，累到無法再筑起心墻。“可是我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

“家庭不一定要有血緣。“蔣勝宇輕聲說，“我們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他捧起她的臉，“而且醫學在發展，誰知道未來會怎樣。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在一起。“

羅瀟瀟想反駁，但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這個曾經需要她保護的男孩，如今已經成長為能夠守護她的男人。而她，還在用過去的眼光看待他，低估了他的決心。

“給我一個機會，“蔣勝宇抵著她的額頭，“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不要再替我做決定了，好嗎？“

羅瀟瀟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也許這次，她可以學著相信，相信愛情，相信他。

蔣勝宇露出燦爛的笑容，正要說什么，音樂廳的門突然被推開。蔣明華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果然在這里！“她厲聲道，“勝宇，你爺爺突發心臟病，現在在醫院！他要見你，立刻！“

蔣勝宇臉色大變：“什么時候的事？“

“就在你機場鬧劇后！“蔣明華惡狠狠地瞪了羅瀟瀟一眼，“都是被你們氣的！“

羅瀟瀟立刻站起身：“你快去吧。“

蔣勝宇猶豫了一下：“你跟我一起...“

“不，“羅瀟瀟堅定地搖頭，“這是你家事。我在酒店等你消息。“

蔣勝宇還想堅持，但蔣明華已經在催促。最終，他快速寫下一個地址塞給羅瀟瀟：“這是我公寓的鑰匙。去那里等我，答應我別跑。“

羅瀟瀟勉強點頭。蔣勝宇匆匆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跟著蔣明華離開了。

音樂廳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羅瀟瀟和那架鋼琴。她輕輕撫過琴鍵，想起蔣明華的話。蔣老爺子病重...如果真的因為他們的關系...她不敢往下想。

走出音樂廳，約翰內斯堡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發痛。羅瀟瀟站在路邊，手里握著蔣勝宇給的地址。是該去他的公寓等待，還是該趁現在抽身離開？每一次選擇都像是命運的岔路口。

最終，她攔下一輛出租車，說出了那個地址。至少這次，她要當面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