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天盛城“聽風樓”內。一樓大堂喧囂浮華,二樓雅間“流云閣”幽靜隱秘。
夜幕低垂,天盛城仿佛換上了另一副面孔。
千渝站在“聽風樓”那流光溢彩的朱漆大門前,抬頭望著檐角懸掛的琉璃宮燈,里面映照著往來賓客或興奮、或貪婪、或故作風雅的臉。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脂粉香、酒氣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奢靡頹廢。
她依舊穿著那身利落的靛藍色棉布衣裙,在這衣香鬢影、環佩叮當的入口處,顯得格格不入,像個誤入仙境的凡人。但她臉上毫無怯色,只有純粹的好奇和一絲兌現約定的興奮。
乖乖,這地方…比桃源過年還熱鬧十倍!晚情姐姐就在這兒跳舞?不知道那些男人會不會把眼珠子瞪出來!嘖,這香味兒…聞多了怕是要打噴嚏!
門口迎客的龜公見她衣著樸素,正要上前阻攔盤問,一個穿著水紅色紗裙、眉眼伶俐的小丫鬟快步迎了上來,正是晚情身邊的小侍女珠兒。
“千渝姑娘!您可來了!晚情姐姐吩咐我在這兒候著您呢!”珠兒笑容甜甜,不著痕跡地擋開了龜公,親熱地挽住千渝的胳膊,“姐姐在樓上雅間歇著呢,特意給您留了位置看舞!快跟我來!”
珠兒引著千渝,熟門熟路地穿過喧囂鼎沸的一樓大堂。這里絲竹管弦之聲震耳欲聾,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濃妝艷抹的姑娘們如同穿花蝴蝶般周旋在酒客之間,媚眼如絲,嬌聲軟語。酒氣、汗味、脂粉香混合成一種令人微醺又微窒的氣息。
千渝目不暇接,醫者的本能讓她下意識地觀察著這些人的氣色和眼神——縱欲過度的青白,被酒色掏空的虛浮,還有那隱藏在諂媚笑容下的麻木與算計。
她皺了皺鼻子,小聲嘀咕:“這地方…養出來的病怕是比治好的還多!”
珠兒抿嘴一笑,沒接話,只加快了腳步,引著她踏上鋪著厚實地毯的樓梯,喧囂聲頓時被隔絕了大半。
二樓則完全是另一番天地。走廊幽深安靜,兩側雅間門上垂著精致的珠簾或繡簾,里面傳出低低的談笑聲、絲竹聲,顯得更為私密矜貴。
珠兒停在最里間一間名為“流云閣”的雅間前,輕輕叩門:“姐姐,千渝姑娘到了。”
“進來吧。”晚情慵懶磁性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珠兒撩開珠簾,千渝一步跨了進去。
雅間內陳設雅致,熏著淡淡的蘇合香。晚情并未如千渝想象中盛裝以待,而是穿著一件相對素凈的月白色軟緞寬袍,長發松松挽著,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正對著一面菱花銅鏡,慢條斯理地描畫著眉梢。
她未施濃妝,卻更顯天生麗質,那份慵懶的風情仿佛已融入骨血。見千渝進來,她放下眉黛,展顏一笑,眼波流轉間,整個房間都仿佛亮堂了幾分。
“小醫官,還挺守時。”晚情指了指旁邊一張鋪著錦墊的圈椅,“坐。珠兒,看茶。”
“晚情姐姐!”千渝笑嘻嘻地坐下,好奇地打量著雅間,“您這兒可真清靜!樓下都快吵翻天了!”
“鬧中取靜罷了。”晚情端起手邊的青瓷茶盞,抿了一口,“待會兒開場了,這里也是絕佳的看臺。怎么,下面那陣仗嚇著你了?”
“嚇著?”千渝一揚眉,滿不在乎,“我連戰場上的修羅場都見過,這點陣仗算什么!就是味兒有點沖,聞著…嗯…費鼻子!”
她做了個夸張的扇風動作,逗得晚情又是一笑。
就在這時,一陣清泠悅耳、如同山澗流泉般的琴音,毫無預兆地穿透了雅間的靜謐,幽幽地飄了進來。
這琴音與樓下喧囂的絲竹截然不同,空靈、干凈,帶著一種洗滌人心的力量,瞬間吸引了千渝的全部注意。
“咦?這琴彈得真好聽!”千渝側耳傾聽,由衷贊嘆,“像…像是把山里的清風和泉水都裝進琴弦里了!”
晚情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她放下茶盞,姿態優雅地起身,走到雅間一側那扇精致的雕花木門前——這扇門似乎通向另一個更小的隔間或露臺。她輕輕將門推開一道縫隙。
千渝好奇地湊過去,順著門縫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半開放式的露臺,正對著樓下大堂中央的舞臺。
露臺邊緣垂著薄紗,既能觀景,又保有相當的私密性。此刻,露臺上正坐著一位撫琴的女子。
那女子身著一襲極其素雅的雨過天青色長裙,裙擺沒有任何繁復繡飾,只在袖口和領口滾著銀線暗紋。
烏發如云,僅用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松松綰起,幾縷青絲垂落頰邊。
她低垂著眼簾,專注于膝上的古琴,側臉線條清冷秀美,氣質如同空谷幽蘭,與這聽風樓的氛圍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合其中。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在琴弦上撥、挑、揉、捻,行云流水,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帶著靈性。
“她叫韻語,是我們聽風樓最好的琴師。”晚情的聲音在千渝耳邊輕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也是…我的知己。”
千渝看得有些入神,由衷感嘆:“韻語姑娘…真像畫里的仙子!這琴聲,聽著心里都靜了。”
然而,就在千渝沉醉于琴音之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露臺內側的陰影處——那里還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她們的方向,穿著深青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坐姿端雅,正靜靜聆聽著琴音。雖然只是一個背影,但那熟悉的輪廓,那肩背的線條,那沉靜的氣度…
千渝的心猛地一跳,差點驚呼出聲!
是祈安!
軍師祈安!他怎么會在這里?還和這位清冷如仙的韻語姑娘獨處一室聽琴?
祈安?!他…他不是應該在軍師府處理公務嗎?或者跟赫連皇帝商量國家大事?怎么會跑到聽風樓來?還…還跟這么漂亮的琴師單獨待著?他白天那副溫潤君子的模樣…晚上就來聽曲兒?男人果然…哼!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瞬間涌上心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悶悶的。她下意識地看向晚情,想從她臉上看出點什么。
晚情臉上依舊是那副慵懶迷人的笑容,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了然和…難以言喻的深意。
她伸出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指,輕輕按在千渝的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紅唇微啟,無聲地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別吵。”
就在這時,琴音陡然一轉,從清泉流響變得更為幽微低沉,仿佛帶著某種特定的韻律和節奏。露臺陰影處的祈安微微側過頭,似乎在專注地傾聽這變化的琴音。他并未發現門縫后的兩雙眼睛。
更讓千渝驚訝的是,韻語一邊撫琴,一邊似乎極其輕微地、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而祈安放在膝上的手,也極其隱秘地動了一下手指,仿佛在回應某種無聲的交流!
他們在干嘛?打啞謎?這琴聲…難道不只是好聽那么簡單?
晚情輕輕將門縫掩上,隔絕了外面的琴音和那無聲的“交流”。
她拉著有些發愣的千渝回到軟榻邊坐下,臉上重新掛起那顛倒眾生的笑容,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看見。
“怎么樣,小醫官?韻語的琴,可入得了你的耳?”晚情慵懶地問,仿佛真的只是在關心她對琴藝的評價。
千渝回過神,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那點莫名的不舒服,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好聽!太好聽了!簡直是仙樂!”
她頓了頓,終究沒忍住,帶著點探究和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酸溜溜,半開玩笑地問:“晚情姐姐,這位祈安軍師…也是你們聽風樓的常客?看著…跟韻語姑娘挺熟啊?”
晚情端起茶盞,長長的睫毛垂下,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她紅唇輕啟,聲音帶著慣有的慵懶磁性,卻像裹著蜜糖的針:
“常客?呵…軍師大人位高權重,日理萬機,哪有閑暇常來聽曲兒?”她輕輕吹了吹茶沫,抬眼看向千渝,眼波流轉,似笑非笑。
“不過嘛…知音難覓。這世間,能聽懂韻語琴中真意的人…可不多呢。至于熟不熟…小醫官,你不是在軍師府當差么?這個…得問你自己呀?”
她把問題輕飄飄地拋了回來,笑容嫵媚,眼神卻深不見底。
千渝被噎了一下,看著晚情那洞悉一切又諱莫如深的眼神,再想想門外露臺上那無聲的“琴謀”,只覺得這聽風樓里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得多,也冷得多。
樓下隱約傳來開場的熱鬧鼓點,而她的心,卻像被那幽微的琴音纏住,陷入了一片迷霧之中。
千渝還沉浸在方才目睹“琴謀”的震驚和那點莫名的悶堵中,樓下的喧囂與雅間內晚情慵懶的笑意,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紗。
晚情那句“知音難覓”和“問你自己”像細小的鉤子,在她心里攪起漣漪。
她端起微涼的茶盞,正想再問點什么,雅間那扇精致的珠簾猛地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掀開!
嘩啦一聲脆響!珠玉碰撞,簾子差點被扯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