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渝正給自己續第二杯茶,聞言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差點嗆到。
她放下茶壺,擦了擦嘴角,一雙明亮的眼睛坦坦蕩蕩地看向祈安,帶著毫不掩飾的“你在開什么玩笑”的表情:
“軍師大人!您這話說的,可太嚇人了!我對獨孤殿下?上心?那純粹是醫者父母心好不好!您是不知道他病起來多讓人操心,喂個藥跟上刑似的,不哄著點能行嗎?”
她語氣一轉,帶著點促狹和自嘲,大大咧咧地揮揮手,“再說了,人家那可是天仙般的人物!冰肌玉骨,往那一站,畫兒似的!我算哪根蔥啊?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
“以前在桃源境,我撿回來一只大白犬,我暗戀他好多年,結束他偷偷摸摸地跑了!”
大白犬?…她說的…難道是我?!祈安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查地一顫,溫熱的茶水險些晃出杯沿!
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跳卻如擂鼓,強作鎮定地將茶杯放回桌上,指尖卻微微發涼。
雖然內心開心,但是承認自己是大白犬好像不妥吧?問道:“千渝你怎么會喜歡一只犬?”
千渝完全沒注意到祈安的異樣,她沉浸在自嘲和一點遙遠的回憶里,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和柔軟,臉上帶著懷念的笑容,話匣子也打開了:“啊,其實是一個人,不是犬。”
“說起我們村那位教書先生啊…那才叫一個‘溫潤如玉’!比您這位軍師大人瞧著還像神仙呢!脾氣好,學問大,講起書來聲音像山里的清泉,聽得人心里舒坦。村里那些皮猴子,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我那時候啊…”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鼻尖,笑容里帶著少女的赧然,“…天天借口問問題,其實就想多聽他說說話。我從山里把他拖回來,他傷得得極重!我守了他三天三夜,采藥、煎藥、擦身降溫......。”
她沉浸在回憶里,沒發現對面的祈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呼吸都幾乎停滯!他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緊了袍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不敢觸碰的桃源往事,此刻被千渝用如此鮮活、如此充滿感情的語氣娓娓道來,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尤其是她守著他三天三夜的細節…他當時昏迷中感受到的冰涼毛巾和溫柔擦拭,原來…都是她!
她那時…竟對我…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愧疚、痛楚的洪流在他胸中猛烈沖撞,幾乎要沖破他精心維持的“祈安”外殼!
千渝還在繼續說,語氣帶著點遺憾和釋然:“后來啊,這位神仙先生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飛走了!連片云彩都沒留下!害得我…咳咳…”
她意識到說得有點多,趕緊打住,端起茶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大口,臉頰微紅,自嘲地總結道,“所以說啊軍師大人,您就放一百個心!我對獨孤殿下,那就是大夫對病人的責任!絕無半點非分之想!我那點可憐的少女心思啊,早就在桃源,隨著那位‘不辭而別’的神仙先生,一起煙消云散啦!”
“一起…煙消云散…了么?”祈安的聲音有些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幾乎要失控的情緒——狂喜于她曾有的心意,痛楚于自己的“不辭而別”,愧疚于她此刻的釋然自嘲,還有那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思念與渴望!
他多想告訴她,他就是那個“不辭而別”的慕風!那個讓她“魔怔”的教書先生!他沒有飛走,他一直都在她身邊!
但他不能。
他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臉上已重新掛上了溫和的、帶著一絲復雜感慨的笑容,那笑容深處,藏著千渝無法看透的驚濤駭浪:“原來如此。看來那位…‘不辭而別’的教書先生,錯過了世間難得的珍寶。”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著千渝,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穿透靈魂的專注和…難以言喻的痛楚,“他…一定很后悔。”
千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總覺得今天的祈安眼神格外深沉,說的話也怪怪的。
她哈哈一笑,試圖驅散這微妙的氣氛:“嗐!什么珍寶不珍寶的!都過去的事兒了!我現在啊,就想把獨孤殿下照顧好,再…找機會把那個用‘鷹字箭’的混蛋揪出來!”她握了握拳,眼中重新燃起熟悉的斗志。
祈安看著她明媚而充滿生機的臉龐,聽著她坦蕩的話語,心中的酸澀、悸動、痛楚與愛意交織成一片混沌的海洋。
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重新拿起一份軍報,指尖卻仍在微微顫抖:“燕地瘟疫…情況確實棘手。你若有想法,隨時可來找我商議。”
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那場因她而起的風暴,遠未平息。
千渝應了一聲,又風風火火地起身:“行!那我先去整理一下今天的脈案!軍師您也悠著點,別熬壞了身子,您這北國棟梁可不能倒!”
她像來時一樣,帶著一陣風似的活力離開了書房。
書房內,只剩下祈安一人。他維持著執筆的姿勢,卻久久未能落下。窗外的蟬鳴聒噪,卻蓋不住他耳邊反復回蕩的聲音:
“暗戀多年…就想多聽他說說話…”
“守了他三天三夜…采藥、煎藥、擦身降溫…”
“我那點可憐的少女心思啊…一起煙消云散啦…”
他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一滴冰冷的汗珠,悄然滑過鬢角,沒入深青色的衣領。
千渝…我的蒲葦…原來在你心中,慕風…也曾是珍寶。而我…親手打碎了它。
這份‘煙消云散’的心意…我祈安…不,我慕風…此生還有機會…重新拾起嗎?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第二天,馬蹄踏在鋪滿落葉的山徑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山林的寂靜。祈安策馬在前,依舊是一身深青常服,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千渝緊隨其后,頭發利落地編成辮子盤在腦后,好奇地打量著四周越來越幽深的景色。
這地方…藏得可真夠深的!七拐八繞,連只鳥都難找進來。祈安帶我來這兒干嘛?總不會是看梅花吧?她嗅著空氣中越來越濃郁的冷冽梅香,心頭卻莫名升起一絲警惕。
穿過一片天然形成的石屏障,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巨大的山谷盆地展現在眼前。谷中地勢起伏,依山傍水建著許多錯落有致的木屋竹舍,風格古樸自然,與山林融為一體。
最引人注目的,是谷中漫山遍野的梅樹!雖未到盛放時節,但枝頭已綴滿了或粉或白的花苞,在深秋的寒意中倔強地挺立著,空氣中彌漫著清冷幽遠的暗香,沁人心脾。
“這里…就是梅花谷?”千渝忍不住驚嘆出聲,勒住馬韁,“真像世外桃源!”話一出口,她心頭猛地一刺,“桃源”二字,如今對她而言,已是染血的傷痛。
祈安聞聲回頭,看到她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溫潤的目光中掠過一絲了然與歉意。他溫聲道:“嗯。此地幽靜,適合…靜養與研習。”他并未多解釋,引著千渝策馬向谷中深處行去。
谷中行人不多,皆身著素凈的布衣,步履輕盈,神態寧靜,見到祈安,皆恭敬地躬身行禮,口稱“先生”,目光掃過千渝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好奇。
行至谷中一片開闊的梅林邊,一座雅致的臨水軒榭映入眼簾。軒前平臺上,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對坐飲茶。
晚情!還有韻語!
晚情今日未著聽風樓的華服,而是一身海棠紅的素錦長裙,外罩同色系繡著纏枝梅紋的薄棉斗篷,烏發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紅梅玉簪,襯得她膚白勝雪,容顏傾城。
她正執壺斟茶,動作優雅,紅唇噙著一抹慵懶的笑意,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仿佛將聽風樓的那抹艷色也帶入了這清冷的梅谷。
韻語則坐在她對面,依舊是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素雅長裙,未施粉黛,氣質清冷如谷中寒泉。她膝上放著一架古琴,并未彈奏,只是安靜地坐著,如同畫中走出的空谷幽蘭。見到祈安和千渝,她微微頷首,眼神沉靜無波。
“晚情姐姐!韻語姑娘!”千渝驚喜地叫出聲,翻身下馬,幾步跑了過去,“你們怎么也在這兒?”
晚情放下茶壺,抬起那雙顛倒眾生的鳳眼,看到千渝,眼中也閃過一絲真切的驚喜:“喲,這不是我們的小醫官嗎?什么風把你吹到這冷颼颼的梅花谷來了?”
她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快過來坐,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這鬼地方,看著美,寒氣可重得很!”
千渝笑嘻嘻地坐下,接過晚情遞來的熱茶,一股暖意驅散了身上的寒氣。“祈安軍師帶我來的!”她指了指走過來的祈安,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地方真漂亮!晚情姐姐,你住這兒嗎?”
“偶爾來躲躲清靜。”晚情慵懶地抿了口茶,紅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也來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兒子。”
“兒子?!”千渝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茶水差點灑出來,“您…您有兒子?!”她完全無法將眼前這位風華絕代、看似無牽無掛的聽風樓舞女與“母親”的身份聯系起來。
晚情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有慈愛,有深藏的痛楚,還有一絲凌厲的鋒芒。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梅林深處。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男孩,正被一個穿著褐色布裙、面容嚴肅的中年婦人牽著,在梅樹下小心翼翼地走著。
男孩小臉圓潤,五官精致,尤其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帶著孩童特有的純真和好奇,好奇地打量著千渝這個陌生人。他的眉眼之間氣質稚嫩天真。
“他叫承元。”晚情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難以言喻的溫柔,“寄養在此處…清凈些。”
承元…晚情姐姐的兒子…寄養在這么隱秘的地方?是為了避開赫連昭?這孩子…長得真像赫連昭。
千渝看著那純真的小臉,再聯想到晚情在聽風樓的處境和赫連昭的糾纏,心中頓時了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同情。她剛想說什么,一個略顯尖利、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女聲自身后響起:
“祈安,你來了。”
眾人聞聲回頭。
只見一位身著絳紫色錦緞長裙的中年美婦,在兩名同樣穿著利落、眼神銳利的侍女簇擁下,款步走來。她保養得宜,面容姣好,但眉宇間卻凝聚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近乎苛刻的嚴厲和久居上位的威儀。
尤其那雙眼睛,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人心,此刻正牢牢鎖定在祈安身上,她便是梅花谷谷主,梅二月。
祈安見到她,上前一步,姿態恭敬地行禮:“姑姑。”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梅二月的目光在祈安臉上逡巡片刻,仿佛在檢查一件珍貴的瓷器是否有瑕疵。她嚴厲的神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帶著訓誡的意味:“瞧著又清減了些。燕地軍報和瘟疫之事,勞心勞力了吧?我早說過,輔佐君王是正道,但也要顧惜自身。”
她的轉而將目光投向千渝,那銳利的審視瞬間變得冰冷而充滿壓迫感,“這位是?”
“這位是千渝姑娘,軍中醫官,醫術精湛,此次逸少殿下病愈,多虧了她。”祈安溫聲介紹,巧妙地抬高了千渝的身份,試圖化解梅二月的敵意。
千渝感受到那冰冷審視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渾身不自在。但她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千渝見過谷主。”
“醫官?”梅二月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目光如同冰冷的刀片,在千渝那身樸素的靛藍棉襖和未施粉黛的臉上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視。
“祈安,你如今身份不同,往來之人需得謹慎。莫要讓些不知根底、粗鄙不堪之人,耽誤了你的正事與前程。”她的話語刻薄,意有所指。
粗鄙不堪?耽誤前程?這老女人吃錯藥了?我招她惹她了?千渝心頭火起,但礙于祈安的面子,強忍著沒發作,只是嘴角扯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祈安眉頭微蹙,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姑姑言重了。千渝姑娘于國有功,于我有助,是難得的良才。此番帶她入谷,正是有事相商。”
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將梅二月的火力引開。
梅二月似乎還想說什么,但看到祈安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維護之色,終究把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她冷冷地掃了千渝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走著瞧”。
然后轉向祈安,語氣放軟了些,卻帶著更深的控制欲:“你難得來一趟,隨我去書房,詳細說說燕地的情況。”
他溫聲道:“姑姑說的是。燕地之事,確實急需商議。千渝姑娘對瘟疫頗有心得,也需一同參詳。”
她深深看了祈安一眼,又冷冷瞥了千渝一下,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她不再看其他人,轉身,帶起一陣冷風,率先向谷中最高處一座獨立的、顯得格外森嚴的木樓走去。
祈安給了千渝一個安撫的眼神,示意她跟上。
千渝跟在后面,看著梅二月那挺直卻透著偏執的背影,再回想她剛才對祈安那種近乎病態的關切和控制欲,以及對自己赤裸裸的敵意,心頭的不安感愈發強烈。
這看似清幽絕美的梅花谷,暗香浮動之下,似乎隱藏著比聽風樓更深、更冷的漩渦。而那個叫承元的孩子,在這位谷主掌控的隱秘山谷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她回頭望了一眼梅林邊,晚情正抱著承元,低聲說著什么,韻語安靜地撫著琴弦。陽光透過稀疏的梅枝灑下,畫面溫馨寧靜,卻與這山谷深處涌動的暗流形成了鮮明的、令人心悸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