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宮御書房內,熏香裊裊,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凝重。窗外,幾株晚開的梅樹在料峭春寒中倔強地伸展著枝條,花瓣上還凝著未化的霜晶,一如此刻朝堂上僵持的氣氛。
赫連澤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紫檀木御座上,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煩躁。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十之八九都在或明或暗地彈劾“佞幸”,影射獨孤逸少,字里行間充斥著氐族勛貴的怨氣。
他隨手抓起一份拓跋宏措辭激烈的奏疏,掃了兩眼,便厭棄地擲于一旁,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揉著脹痛的額角,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梅林深處——那里,是獨孤逸少居住的方向。
“陛下,”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打破了沉寂。祈安身影挺拔如修竹,從容地立于御案前。他雙手捧著一卷厚厚的、用黃綾封好的奏疏,姿態恭謹,眼神卻沉靜而堅定,仿佛未受這滿室低氣壓的影響?!俺迹斜締⒆?。”
赫連澤收回飄遠的目光,落在祈安身上:“哦?祈卿何事?又是那些老頑固的彈劾?不必理會!”他揮揮手,示意內侍給祈安賜座。
祈安并未就坐,反而上前一步,將奏疏高舉過頂:“陛下,臣所奏,非為彈劾,乃為陛下江山永固,社稷安泰之策?!?/p>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哦?”赫連澤的煩躁稍減,升起一絲興趣。祈安的能力他是信服的,尤其是在軍事和內政上,常能提出切中要害的方略?!罢f來聽聽?!?/p>
祈安將奏疏輕輕放在御案上,并未立即展開,而是先環顧了一下四周侍立的內侍。赫連澤會意,揮手屏退左右。待書房內只剩下君臣二人,祈安才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赫連澤,緩緩開口:
“陛下,西市風波,雖已平息,然氐族怨懟,朝野震動,此非孤立之事。究其根源,在于門閥坐大,權貴不法,長此以往,恐傷及陛下根基,動搖國本?!?/p>
赫連澤眼神一凝,身體微微前傾。祈安的話,戳中了他心底的一絲隱憂。他深知這些勛貴盤根錯節,尾大不掉。
祈安繼續道,聲音沉穩有力:“陛下志在天下,欲結束百年亂世,非僅憑赫赫武功,更需清明吏治,穩固根基。然觀當下,朝中要職,多為舊族勛貴把持,其子弟親朋,無論賢愚,皆可蔭補入仕。地方官吏,亦多受門閥挾制,貪墨橫行,欺壓百姓,致使民怨暗生。
祈安看著赫連澤微變的臉色,知道說到了點子上,陛下雖寵愛獨孤逸少,但帝王之心,終究裝著江山。拓跋宏等人的囂張,正是門閥積弊的惡果。借此風波,正是推行改革、削權固本的良機!只是……需將逸少之事,巧妙融入其中……*
“更有甚者,”祈安話鋒一轉,語氣更加凝重,“如納摩國舅之流,仗陛下之親,外戚之貴,結黨營私,兼并土地,豢養私兵,視國法如無物!其罪證累累,臣已命人詳查在此?!?/p>
他輕輕翻開奏疏的第一卷,赫然是納摩及其黨羽強占民田、收受賄賂、甚至草菅人命的鐵證!
赫連澤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罪證,臉色漸漸陰沉下來。納摩是他的舅舅,也是勛貴的核心代表之一,平日里囂張跋扈他并非不知,只是礙于親情和穩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此刻被祈安如此直白地攤在面前,尤其是聯想到拓跋宏等人在西市事件后表現出的有恃無恐,一股被冒犯的帝王之怒在胸中升騰。
“豈有此理!”赫連澤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筆架晃動,“朕待他們不薄!”
“陛下息怒?!逼戆策m時躬身,語氣懇切,“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門閥之弊,非納摩一人之過。若欲根除此患,穩固皇權,凝聚國力以圖天下,臣斗膽,獻上二策!”
“講!”赫連澤目光灼灼。
祈安直起身,眼神明亮,如同撥云見日:“其一,改制取士,唯才是舉!臣請陛下頒旨,廢止九品中正,罷黜門蔭特權!于天盛及各州郡設立‘明經’、‘明法’、‘明算’、‘武舉’諸科,公開招考,不論出身門第,無論種族,凡我北國子民,皆可憑真才實學應試!擇優取錄,充實州縣,乃至中樞!如此,則寒門有晉身之階,野無遺賢,朝堂亦可注入清流,擺脫門閥掣肘!”
“公開招考?不論出身?”赫連澤眼中精光一閃。這無疑是一記重拳,直接砸向門閥賴以生存的根基——壟斷仕途!若能推行,皇權將大大增強!但他也深知阻力之大。“此策……甚好!然推行起來,恐非易事?!?/p>
“陛下明鑒?!逼戆颤c頭,“故需雷霆手段,并行其二:整飭吏治,嚴懲不貸!*請陛下效法前朝‘御史臺’,但更獨立超然!設‘肅政司’,直屬陛下,賦予巡查、緝捕、審訊之權!專司監察百官,無論皇親國戚,勛貴重臣,但有貪贓枉法、結黨營私、欺壓百姓者,一經查實,嚴懲不貸!首惡必辦,脅從亦究!以納摩及其黨羽為始,殺一儆百,震懾宵小!如此,方能彰顯陛下肅清朝綱、勵精圖治之決心!亦能為改制取士掃清障礙!”
“肅政司……嚴懲不貸……殺一儆百……”赫連澤低聲重復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御案。祈安的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剖開了積弊,也為他指明了強化皇權的道路。尤其是“殺一儆百”四字,帶著血腥的鐵腕,卻異常符合他此刻因西市風波和門閥挑釁而升騰的怒火!用納摩這顆足夠分量的腦袋來立威,既能平息部分民怨,又能狠狠敲打拓跋宏等勛貴,還能為他心愛的逸少……轉移部分火力?
祈安看到赫連澤眼中閃過的殺意和權衡,心知火候已到,陛下需要立威,需要擺脫門閥控制,更需要證明自己非沉溺美色之君。納摩,便是最好的祭旗之物!扳倒他,改革阻力減半!同時,陛下心中對逸少的維護,或許會因這場針對勛貴的風暴而稍得喘息.......
想到這里,赫連澤眼中最后一絲猶豫被決斷取代。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書房內投下壓迫性的陰影:“好!祈卿此二策,深合朕意!改制取士,廣納賢才,乃固本培元之基!肅清吏治,嚴懲不法,乃立威正綱之要!……”
他抓起案上那份關于納摩的罪證,狠狠一攥:“祈安!”
“臣在!”祈安躬身應道。
“著你全權督辦肅政司籌建事宜!所需人手、權柄,朕皆允你!納摩及其黨羽,給朕查!查個底朝天!罪證確鑿者,”赫連澤的聲音冰冷如鐵,“嚴懲不貸,絕不姑息!朕要借他的人頭,讓天下人看看,朕的江山,容不得這些蛀蟲!”
“臣,領旨!”祈安深深一揖,掩下眼底的一絲復雜。計劃已成功大半,但扳倒納摩只是開始,后續的腥風血雨和反撲,才是真正的考驗。他直起身,補充道:“陛下,改制取士之詔,亦需盡快頒行天下,昭示陛下求賢若渴、革新除弊之決心!”
“準!”赫連澤大手一揮,豪氣頓生,仿佛已經看到門閥低頭、賢才畢至的景象,“你即刻擬旨!朕要用這兩把利劍,蕩滌污穢,還我北國一個朗朗乾坤!”他踱步到窗邊,似乎想到了什么,語氣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這江山清明了,逸少……也能住得更舒心些。”
祈安垂眸,掩去所有情緒:“陛下圣明。臣告退?!?/p>
走出御書房,迎面吹來的寒風讓祈安精神一振。他抬頭望向鉛灰色的天空,眼神銳利如鷹。一場旨在削弱門閥、強化皇權、甚至可能改變北國國運的風暴,已在他手中拉開了序幕。而風暴的中心,首當其沖的,便是那位權傾朝野的國舅——納摩。
宮門外,千渝裹著素色斗篷,靜靜地等候著。她看到祈安出來,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象征變革與殺戮的黃綾奏疏上,又移向他沉靜卻暗藏鋒芒的側臉。她不懂朝堂權謀,但她知道,這個叫祈安的男人,正在攪動風云。而她心中,那支冰冷的“鷹”字箭矢,依舊在無聲地燃燒。
“談完了?”千渝迎上前,聲音有些沙啞,目光卻比前幾日多了一絲清明。固陽堡的血色與天盛城的喧囂,讓她在仇恨的烈火中淬煉出了一絲沉靜。
祈安點點頭,將奏疏交給隨行的親衛收好。他看著千渝蒼白卻不再那么死寂的臉,溫潤的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歉意。“嗯。陛下已準我所請,準備大刀闊斧地整頓吏治,削弱門閥,推行新的取士之法。”
“這是好事。”千渝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了然,“就像固陽堡,如果堡墻堅固,人心凝聚,外敵便沒那么容易攻破?!?/p>
祈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欣慰。他沒想到千渝能從如此樸素的角度理解他復雜的政治意圖。他走近一步,寒風吹動兩人的衣袂。
“千渝,”他看著她清亮的眼睛,語氣鄭重,“你說得對。攘外必先安內。北國如今看似強盛,實則內部積弊重重,門閥掣肘,吏治腐敗,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不先剜去這些腐肉,穩固根基,凝聚國力,莫說遠征羯族為你復仇,便是守住現有疆土,抵御四方強敵,也恐力有不逮?!?/p>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懇切:“我知道,尉遲鷹就在西邊,你的仇一日不報,便如鯁在喉,日夜煎熬。我向你發過的誓言,從未忘記。但此刻,我們需要時間。需要先平定這場內部的波瀾,讓北國真正成為一個強大的、能支撐我們揮師西進的根基!這并非拖延,而是為了更有把握地,將仇敵徹底碾碎!你……能明白嗎?能再等等嗎?”
祈安的話語,像沉穩的鐘聲,敲在千渝的心上。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眉宇間帶著疲憊,眼底卻燃燒著比她的復仇之火更為宏大、更為熾熱的理想之光——那是結束亂世、再造山河的光芒。固陽堡那些普通百姓玉石俱焚的勇氣,此刻與祈安口中的“穩固根基”、“凝聚國力”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千渝那刻骨的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一層更深沉的東西包裹住了。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迎上祈安帶著歉疚和期待的目光,緩緩地、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彼穆曇舨淮?,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超越仇恨的明理與堅韌,“奶奶和桃源境的仇,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血債。這亂世里,像固陽堡那樣被屠戮的村子,像那位敲鑼老伯那樣無辜慘死的人……太多了。如果能讓這世道少些不公,少些傾軋,讓國家強大起來,護佑更多百姓不再經歷這般慘禍……”她頓了頓,眼中泛起一絲水光,隨即又被強壓下去,“那么,我的仇,再等一等,又有何妨?”
她看著祈安,嘴角甚至努力扯出一絲極淡、卻無比真誠的弧度:“祈安,去做你該做的事。讓這北國,真正強大起來。你說過,要讓烽煙盡散。我相信你。我等你……帶我去親手了結那筆血債的那一天?!?/p>
祈安心中大震,一股暖流夾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頭。他看著千渝,所有的歉意和承諾都顯得蒼白。他只能深深地看著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化作一句鄭重的承諾:“好!我答應你!那一天,不會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