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盛宮御書房。窗外新栽的梅樹已亭亭如蓋,只是花期未至。
赫連澤斜倚在御座上,聽著祈安條分縷析的奏報。相較于三年前的煩躁,如今的他眉宇間多了幾分帝王的沉穩,但眼底深處那份對獨孤逸少的癡迷,依舊未減。
獨孤逸少坐在下首不遠處的錦墩上,依舊是一身素雅,正垂眸安靜地翻閱著一卷書冊,仿佛對軍政大事漠不關心。
“……陛下,尉遲鷹部已成西境痼疾,劫掠無度,殘暴更甚,不僅阻塞商路,更威脅我邊境安定。其盤踞之地狼嚎澗,地勢雖險,然經三年休整,我軍兵精糧足,士氣高昂。更兼新科武舉選拔之才俊,銳氣正盛,亟待建功。此時西征,正當其時!”祈安聲音沉穩有力,“剿滅尉遲鷹,既可除暴安良,解西境倒懸之苦,更可拓疆土,懾群胡,為陛下統一北方偉業,再下一城!”
赫連澤手指敲擊著御座扶手,目光掃過祈安,又不由自主地飄向安靜看書的獨孤逸少。西征的戰略意義他自然明白,統一北方是他畢生夙愿。
“嗯……”赫連澤沉吟片刻,終于開口,聲音帶著帝王的決斷,“軍師所言,甚合朕意!尉遲鷹殘暴不仁,荼毒西境,天理難容!朕準你所奏,即日籌備西征事宜!”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祈安,帶著一絲深意:“此戰,關系重大。祈卿統籌全局,運籌帷幄,朕心甚安。不過……”他話鋒一轉,“昭王近來在京城也悶得慌,總嚷著要為國效力。此次西征,便讓他隨你一同前往,做個副帥。”
君命難違,他面上不動聲色,躬身道:“臣遵旨。昭王爺英武,有王爺坐鎮,必能鼓舞三軍士氣。”
“好!”赫連澤滿意地點點頭,“具體方略,祈卿盡快呈上。所需兵馬糧草,戶部兵部全力配合!朕,等著你們凱旋的好消息!”
他的目光,又不自覺地飄向了獨孤逸少的方向。
“臣,領旨謝恩!”祈安深深一揖,退出御書房。
走出宮門,祈安深吸一口氣。西征的號角,終于吹響了!千渝的血仇,西境的安寧,北國的版圖……都將在狼嚎澗見分曉。
他抬頭望向西邊,仿佛能穿透重重宮闕,看到那片充滿仇恨與希望的土地。千渝,等著我,這一次,必讓那“鷹”字,徹底從這世間抹去!
西征的號角在天盛城上空回蕩,兵馬調動,糧秣輜重源源不斷運出城門,空氣中彌漫著大戰將臨的肅殺與激昂。祈安忙于軍務,千渝則在醫館加緊準備隨軍的藥材。然而,在這片為復仇與拓土而奔忙的景象之外,深宮別苑的陰影里,一場壓抑多年的舊怨正被強行撕開。
晚情居所。
“砰——!”
閣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沉重的雕花木門撞在墻上,發出巨響,震得窗欞嗡嗡作響!
晚情手中的繡花針瞬間刺破了指尖,一滴鮮紅的血珠迅速在潔白的寢衣上洇開,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刺眼而猙獰。她猛地抬頭,眼中溫柔的慈母之色瞬間褪盡,只剩下冰冷的警惕與深沉的恨意。
門口,逆著光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赫連昭一身華貴的絳紫色親王蟒袍,金冠束發,卻掩不住眉宇間的戾氣。他眼神陰鷙,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貪婪,死死盯著窗邊那抹素白的身影。
“嘖嘖嘖,”赫連昭大踏步走進來,帶著一身濃烈的酒氣,嘴角掛著令人作嘔的邪笑,“本王的好晚情,躲在這清冷地方,是在給誰繡衣裳?給那個不知哪里來的野種嗎?”
他目光掃過晚情指尖的血珠和染血的寢衣,非但沒有憐惜,反而更加興奮。
“昭王爺!請自重!”晚情迅速站起身,將染血的寢衣藏到身后,身體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
赫連昭一步步逼近,眼中燃燒著瘋狂的占有欲,“晚情,你跟我講自重?當年在益尚書府后花園的桂花樹下,你依偎在本王懷里的時候,怎么不講自重?!嗯?”他猛地伸手,想去抓晚情的手腕。
晚情如同受驚的蝴蝶,敏捷地后退一步,避開他的觸碰,眼神中的恨意如同淬毒的冰錐:“住口!赫連昭!當年是我瞎了眼!錯信了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也錯信了你們赫連家!”
她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卻字字清晰,如同利刃劃破空氣:“你還有臉提當年?!提我父親?!提益府?!當年是誰,在益府詩宴上,假作翩翩君子,引我入彀?是誰,信誓旦旦說此生非我不娶?”晚情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
又是誰的父親——你的好父王赫連天!為了奪權,構陷我父益謙公通敵!一杯毒酒,送他歸西!一夜之間,我益府滿門男丁盡誅!女眷沒入教坊!家產抄沒!我母親……我母親她不堪受辱,懸梁自盡!”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地獄般的夜晚:沖天的火光,親人的慘叫,母親懸在梁上冰冷的身體……巨大的悲痛讓她幾乎站立不穩,扶住了身后的繡架。
貴族夜宴,燈火輝煌。年輕的晚情一襲水紅襦裙,才情洋溢,撫琴一曲,驚艷四座。座中,英俊張揚的赫連昭世子目光灼灼,舉杯邀飲。后花園,桂花飄香,月下私語,海誓山盟。
畫面陡然切換:兵甲撞門!父親益謙怒斥赫連天構陷,被強行灌下毒酒!府邸火光沖天,女眷哭嚎被拖走!晚情在忠心老仆掩護下,從狗洞爬出,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承元!她最后回望一眼被烈焰吞噬的家,眼中是無盡的仇恨與絕望。風雪夜,她抱著嬰兒,跌跌撞撞,隱姓埋名,最終淪落聽風樓……
“而你!赫連昭!”晚情從痛苦的回憶中掙脫,指向赫連昭的指尖因用力而發白,聲音嘶啞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你當時在哪里?!你在為你父王的‘豐功偉績’慶賀!你在新得的姬妾懷里尋歡作樂!你何曾想過我?!想過那個被你欺騙、被你家族害得家破人亡、流落風塵、甚至……甚至不得不偷偷生下你赫連家血脈的可憐女人?!”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晚情終于撕開了那層隱藏了多年的、最恥辱也最沉重的秘密!她不是為了認親,而是為了徹底斬斷赫連昭的任何妄想!
赫連昭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和晚情眼中滔天的恨意震住了,臉上的邪笑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錯愕和難以置信:“你……你說什么?承元……他……他是我的兒子?!”
“住口!”晚情厲聲打斷,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決絕,“他不姓赫連!他姓益!名承元!是我益家唯一的血脈!是我在教坊司的污泥里,拼了命才保住、養大的孩子!與你赫連昭,與你們赫連家,沒有半分關系!我寧愿他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絕不愿他認賊作父!”
“認賊作父?”赫連昭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被晚情話語中刻骨的恨意和“賊”字深深刺痛,惱羞成怒,“賤人!你竟敢如此辱罵本王和父王!承元是本王的種!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你……”
“娘親!”一個稚嫩而帶著驚恐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
晚情和赫連昭同時轉頭。只見承元的身影站在門口,顯然是被剛才的撞門聲和爭吵驚動了。他穿著小小的錦袍,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害怕,大眼睛里噙著淚水,緊緊抓著門框,不知所措地看著屋內劍拔弩張的兩人。
看到承元的瞬間,晚情眼中所有的仇恨與冰冷瞬間融化,被巨大的恐慌和母性的保護欲取代。她如同護崽的母獅,猛地沖到門口,一把將承元緊緊護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隔開赫連昭那令人作嘔的目光。
“元兒別怕!娘在!”她緊緊抱著兒子,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她抬起頭,再次看向赫連昭時,眼神已恢復了那種外柔內剛的、不容侵犯的堅韌,一字一句,如同寒冰墜地:“赫連昭,你看清楚了!這是我的兒子!是我晚情的命!你若還有一絲人性,就離我們母子遠點!否則,我晚情縱是拼得粉身碎骨,化作厲鬼,也絕不讓你再靠近他半步!現在,請你立刻滾出去!否則,驚動了陛下和軍師,只怕你這次西征的‘歷練’,還沒開始就要結束了!”
晚情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赫連昭臉上。他看著被晚情死死護在懷里、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的承元,再看看晚情那決絕如磐石的眼神,一股邪火夾雜著被拒絕的暴戾在胸中翻騰。但他也明白,晚情的話不假。此刻鬧大,對他絕無好處,尤其祈安那個家伙還在盯著他。
“好!好得很!晚情!”赫連昭怒極反笑,眼神陰毒地在晚情和承元身上掃過,“你有種!你給本王等著!等本王西征凱旋,立下赫赫戰功,再來跟你和兒子……好好算這筆賬!”他滿意地看到晚情身體瞬間的僵硬和承元更加驚恐的眼神。
他冷哼一聲,帶著一身戾氣,拂袖而去,將聽雪閣的門摔得震天響。
閣內,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晚情急促的呼吸聲和承元壓抑的啜泣。
“娘親……那個壞人是誰……”承元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怯生生地問。
晚情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她蹲下身,緊緊抱住兒子,將臉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承元柔軟的衣料。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溫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元兒不怕。他不是好人。娘說的話才是真的。你是娘的孩子,是娘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貝。那些壞人說的話,都是假的,不要聽,不要信。記住,你姓益,叫承元,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將來……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承元似懂非懂,但被母親溫暖的懷抱和堅定的語氣安撫,用力地點點頭,小手緊緊回抱住晚情:“嗯!元兒保護娘親!元兒是男子漢!”
晚情抱著兒子,感受著懷中這小小的、卻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力量。赫連昭的威脅如同毒蛇盤踞心頭,但她眼中沒有絲毫退縮。為了承元,她必須更堅強,也必須……更早一步,斬斷所有可能的威脅!她望向赫連昭離去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眸深處,一絲冰冷的殺意,悄然凝結。
西征的烽煙,或許能暫時遮蔽赫連昭的視線,但晚情知道,她與赫連家的孽債,遠未到清算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