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嘶啞的聲音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進蘇渺的耳膜。寒意瞬間凍結了血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告訴我,裁縫……你‘看’到了誰的臉?”
男人的氣息冰冷地噴在耳廓上,裹挾著血腥和劣質古龍水的死亡氣味。巨大的驚駭和太陽穴處鋼針攪動般的劇痛,讓蘇渺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瘋狂地閃爍、剝落。她本能地想向后縮,身體卻被牢牢釘在椅子里,動彈不得。喉嚨像是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我……”一個字剛擠出來,就被劇烈的耳鳴淹沒。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陌生男人面孔,那冰冷的刀光,那噴濺的鮮血……還有,那張被遺棄在灰塵里的、屬于她和父親的照片!混亂的碎片在腦中尖嘯、沖撞。
她看到了誰的臉?兇手……兇手戴著皮手套,帽檐壓得極低,陰影吞噬了一切。除了那只手,那只握著兇器、沾滿鮮血的手!和此刻壓在她工作臺上、戴著同樣黑色皮手套的手,一模一樣!
“臉……看不清……”蘇渺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帽子……手套……血……”
她不敢說照片的事。那感覺像在萬丈深淵的邊緣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照片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父親蘇明遠……和這場謀殺有什么關系?這個念頭本身帶來的恐懼,甚至暫時壓過了記憶被硬生生剜走的劇痛。
“看不清?”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中透出狂躁的怒意和一絲……失望?他猛地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像山一樣傾倒下來。他那只戴著皮手套的手,“啪”地一聲重重拍在染血的西裝上,震得臺燈的光暈都在晃動。
“廢物!”他低吼一聲,聲音里充滿了被戲弄的暴戾。帽檐的陰影下,那雙眼睛的位置,仿佛有兩點冰冷的鬼火在跳躍,死死地、充滿惡意地釘在蘇渺慘白的臉上。
蘇渺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他會做什么?滅口?像對待西裝的主人那樣?
時間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空氣中只剩下劣質古龍水、血腥味和蘇渺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就在蘇渺以為自己即將被那冰冷的視線撕碎時,男人卻突然收回了目光。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他發出一聲短促、意義不明的嗤笑,像是嘲弄,又像是某種確認。
“三天。”他重新開口,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嘶啞,仿佛剛才的暴怒從未發生。他伸出一根戴著皮手套的手指,用力地點了點工作臺上那件猙獰的染血西裝,“把它弄干凈。恢復原樣。一點痕跡……都不許留。”
說完,他不再看蘇渺一眼,猛地轉身。深灰色的風衣下擺帶起一股裹挾著血腥和死亡氣息的冷風。他大步走向門口,動作迅捷得像一道不祥的陰影。
“叮鈴——!”門框上的銅鈴再次發出刺耳的尖叫。
門被粗暴地拉開,又重重地甩上。沉重的撞擊聲在狹小的裁縫鋪里回蕩,震得窗欞都在嗡嗡作響。
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那濃烈到作嘔的甜膩古龍水和血腥味。但空氣里殘留的冰冷和死亡的氣息,卻像毒蛇一樣盤踞著,絲絲縷縷,鉆進蘇渺的每一個毛孔。
“砰!”
幾乎是門關上的同時,蘇渺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瞬間斷裂。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整個人從椅子上滑落下來,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膝蓋和手肘傳來鈍痛,但她毫無知覺。
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強過一波地沖擊著她的意識。眼前的世界瘋狂旋轉、扭曲、碎裂,最后坍縮成一片令人絕望的漆黑。耳邊尖銳的耳鳴聲蓋過了一切。胃里翻江倒海,酸澀的液體涌上喉嚨。
“嘔……”她猛地側身干嘔起來,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著。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和額發,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胸腔里卻依舊像塞滿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窒息。
鋪天蓋地的恐懼并未隨著兇徒的離開而消散,反而更深地滲入了骨髓。那張扭曲的瀕死面孔,那噴濺的鮮血,那冰冷的刀光……每一個細節都如同最清晰的烙印,反復灼燒著她的神經。但比這更可怕的是那片記憶的空洞——那片關于父親蘇明遠的、唯一的溫暖圖景,那片陽光下的草地和笑聲,消失了!
被硬生生剜走了!
她掙扎著,幾乎是爬行著,撲向那個立在舊木架上的蒙塵相框。手指顫抖得厲害,幾次都沒能抓住。終于,她一把將它抓在手里,冰涼的玻璃觸感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用力地、幾乎是粗暴地用袖子擦去相框玻璃上的灰塵。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
灰塵拂去,照片清晰地顯露出來。
陽光,綠樹。穿著洗白工裝、笑容爽朗的父親蘇明遠。被他高高拋向空中的、扎著羊角辮、笑得沒心沒肺的小女孩。
照片還在。
蘇渺的心臟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種荒謬的僥幸攫住。照片還在!那……那剛才的記憶消失感,是錯覺?是驚嚇過度產生的幻覺?
她死死地盯著照片,貪婪地、拼命地想要回憶起那一刻的觸感——父親工裝粗糙的布料摩擦臉頰的感覺,被拋向空中時失重的、混合著興奮和一點點害怕的感覺,陽光照在眼皮上的暖意,青草被壓斷時散發出的清新氣息……
沒有。
什么都沒有。
照片像一張平面的、冰冷的印刷品。那些鮮活的、帶著溫度和氣息的記憶,那些獨屬于她和父親的細節,消失了!徹底地、干干凈凈地消失了!照片還在,但附著其上的、她親身經歷過的記憶,被連根拔除了!
巨大的虛無感如同冰冷的深海,瞬間將她吞噬。身體里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永久地掏空了,留下一個呼呼漏風、冰冷刺骨的大洞。一種比目睹謀殺更深沉、更無助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失去了什么?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呃啊……”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她緊緊抱著那個冰冷的相框,身體蜷縮在地板上,不住地顫抖。頭痛非但沒有緩解,反而變本加厲,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鋼針正沿著她大腦的溝壑反復穿刺、攪動。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和痛苦中,一個被忽略的細節,如同沉入水底的碎片,頑強地、冰冷地浮了上來。
氣味。
在剛才那爆炸性的殺戮記憶碎片里,除了濃重的血腥和灰塵,還有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青草與機油的味道**。
這氣味是如此突兀,卻又如此清晰。它頑固地停留在她的嗅覺記憶里,帶著一種冰冷的、機械的質感,與血腥的粘膩截然不同。
青草……機油……
這味道……她似乎在哪里聞到過?在什么時候?和什么相關?
混亂的大腦像一臺過載的機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拒絕提供任何清晰的線索。只有那冰冷、帶著鐵銹般腥氣的機油味,混合著青草被碾碎后的苦澀汁液氣息,無比真實地縈繞著。
“篤篤篤!篤篤篤!”
一陣急促的、帶著老年人特有節奏的敲門聲,猛地穿透了蘇渺痛苦的沉溺。
“渺渺?渺渺你在里面嗎?剛才什么聲音那么大?咣當一下?你沒事吧?”一個蒼老而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是隔壁開雜貨鋪的李阿婆。
敲門聲和呼喚像一根救命稻草,將蘇渺從冰冷的記憶深海里猛地拽了上來。她渾身一激靈,渙散的眼神艱難地聚焦。
不行!不能讓人看到!不能讓人知道!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掙扎起來,雙腿軟得像面條,扶著工作臺才勉強站穩。她飛快地將那個裝著染血西裝的深色紙袋胡亂塞進工作臺最下方的柜子里,用腳踢上柜門。又手忙腳亂地將那個蒙塵的相框塞回木架原來的位置。
“阿……阿婆!我沒事!”蘇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但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沙啞和顫抖。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直,踉蹌著走向門口,手指冰涼地搭在門栓上。
“就是……就是剛才搬東西,不小心把椅子碰倒了!嚇著您了,真不好意思!”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蒼白的臉頰,試圖揉出一點血色。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門外站著矮小的李阿婆,手里還拿著一把擇了一半的小蔥,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擔憂。昏黃的路燈光線勾勒出她佝僂的身影。
“哎喲,嚇死我了!那么大動靜!”李阿婆伸著脖子往里看,目光掃過略顯凌亂的工作臺和地面,“真沒事?臉怎么白成這樣?”
“真沒事,阿婆。”蘇渺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感覺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就是有點累,剛想歇會兒。您快回去吧,外面冷。”
她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門口,不讓阿婆看到更多。
李阿婆狐疑地又看了她兩眼,最終嘆了口氣,絮叨著:“唉,你這孩子,一個人撐著個鋪子,不容易啊……別太拼了,早點關門歇著……有事就喊阿婆啊!”
“知道了,阿婆,謝謝您。”蘇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看著李阿婆佝僂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子昏黃的光暈里,蘇渺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門栓冰涼的金屬觸感抵著她的脊背。
鋪子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墻上老掛鐘的秒針,不知疲倦地走著,發出單調而清晰的“滴答、滴答”聲。這平日里幾乎被忽略的聲音,此刻卻像重錘,一下下敲在蘇渺緊繃的神經上。
恐懼的余波還在四肢百骸里流竄。謀殺的記憶碎片如同跗骨之蛆。記憶被剜走的空洞感冰冷而巨大。還有那個神秘兇徒冰冷嘶啞的最后通牒——“三天”。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緩緩移向工作臺下那個緊閉的柜門。
那件染血的西裝,就藏在里面。像一顆定時炸彈。
三天……把它弄干凈……恢復原樣……一點痕跡都不許留……
這根本不可能!那不僅僅是污漬,那是浸透纖維、凝固發黑的人血!是死亡最直接的證明!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觸碰它,都可能再次將她拖入那個血腥恐怖的殺戮現場!而每一次“看見”那些記憶碎片,她自己的記憶……是否又會消失一片?
蘇渺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無意識地撫上縫在衣襟內側、靠近心口位置的那個小小的、硬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