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簾隔絕了巷子最后一點天光,臺燈的光暈成了裁縫鋪里唯一孤島。蘇渺坐在光暈邊緣,像沉船后抱緊最后一塊浮木的幸存者。筆記本攤開在膝頭,鉛筆尖懸停在粗糙的紙頁上,微微顫抖。柜子里那件染血西裝散發出的無形血腥味,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壓在空氣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的腥甜。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筆記本的第一條線索上:
【線索一:照片背景——草地特征?(記憶缺失,需尋找實物照片地點)】
照片還在木架上。陽光下父親爽朗的笑,她被拋起時飛揚的羊角辮。但那些鮮活的感覺——工裝粗糙的觸感、失重時的心跳、青草的氣息——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只剩下一片冰冷光滑的空白。這空白比黑暗更可怕,它吞噬了來處,讓她像個無根的幽靈。
必須找到那個地方!那是唯一能撬開記憶鐵板的支點。
她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到舊木架前,小心翼翼取下那個蒙塵的相框。玻璃冰涼。她近乎貪婪地、用指尖描摹著照片上陽光的輪廓,草地的邊緣,父親身后的樹影……徒勞地試圖喚起一絲共鳴。沒有。只有指尖傳來的、無情的玻璃的涼。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絕望和頭痛帶來的陣陣眩暈。手指摸索到相框背后的金屬卡扣。咔噠一聲輕響,后蓋被打開。
一張薄薄的、已經發黃變脆的硬紙板掉了出來,飄落在工作臺上。紙板背面,用褪色的藍色圓珠筆,潦草地寫著一行小字:
明遠&渺渺,柳蔭街27號后院,83.6.1
柳蔭街27號!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緊,隨即又狂跳起來。地址!一個具體的、可以追尋的地點!83年6月1日……兒童節。照片拍攝的日期。
“柳蔭街……”蘇渺喃喃念出聲,聲音干澀沙啞。這個名字像一枚生銹的鑰匙,插進了記憶空蕩蕩的鎖孔,卻紋絲不動。她對這個地名毫無印象,如同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這更印證了記憶的消失是何等徹底——連“家”在哪里都忘了。
她立刻轉身,撲向工作臺角落那臺蒙著厚厚灰塵的老式電腦主機。按下電源鍵,風扇發出沉悶吃力的嗡鳴,屏幕艱難地亮起慘白的光。她顫抖著手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框里飛快輸入“柳蔭街27號”。
頁面加載緩慢,如同她此刻沉重的心跳。
結果出來了。寥寥幾條信息,指向同一個冰冷的事實——柳蔭街,位于城市西北角的老工業區邊緣,早已在城市擴張和舊城改造的浪潮中被徹底抹去。最新的衛星地圖上,那里是一片規劃整齊、但尚未完全建成的商業新區,覆蓋著冰冷的鋼筋水泥叢林。老街舊宅,連同那承載著照片的“后院草地”,早已被推土機碾平,深埋在數十米厚的現代地基之下,再無跡可尋。
希望剛剛燃起,就被現實的冰水當頭澆滅。蘇渺盯著屏幕上那片陌生的、由藍綠線條勾勒出的新區輪廓,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物理的坐標消失了。她唯一能找到的、與過去相連的線頭,斷了。
“呼……”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頭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的意志。線索斷了?不,不能斷!
她猛地睜開眼,目光如刀鋒般銳利,重新投向筆記本上的字跡:
明遠&渺渺
父親的名字。蘇明遠。
照片是父親拍的,地址是父親寫的。他曾經住在那里。他曾經在那里工作?
【線索四:父親蘇明遠——職業?失蹤原因?與謀殺現場關聯?】
這條線索瞬間從紙頁上凸顯出來,帶著冰冷的重量。父親……是解開這一切的關鍵節點!
她再次俯身到電腦前,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這一次,她在搜索框里輸入了那個早已蒙塵的名字蘇明遠。
敲下回車鍵的瞬間,屏幕閃爍了一下。網絡似乎變得極其不穩定,頁面加載的進度條如同垂死掙扎,艱難地向前蠕動。幾秒鐘后,搜索結果終于顯現——卻是一片空白。
沒有匹配項。
沒有新聞,沒有檔案記錄,沒有社交網絡痕跡,甚至沒有一個同名的無關人員出現在關聯信息里。蘇明遠這個名字,連同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信息洪流中徹底抹除,干凈得令人心頭發毛。
這不可能!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曾經有家庭、有工作的人,怎么可能在信息時代留不下一點塵埃?除非……是人為的刻意清除。
這個念頭讓蘇渺后背瞬間爬滿了冰冷的汗珠。是誰?為什么要抹去父親的存在?這和那場倉庫謀殺案,和她被剝離的記憶,又有什么關系?
絕望如同濃稠的墨汁,再次開始蔓延。物理的地址消失了,信息的痕跡也被抹除了。父親蘇明遠,像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幻影。
就在這時,那個在血腥記憶中頑強浮現的、冰冷而突兀的細節,再次尖銳地刺入她的腦海——青草味混合機油味!
【線索二:氣味——青草+機油。可能的關聯地點?】
這氣味!它曾出現在那個血淋淋的謀殺現場。它是如此特殊,如此不合時宜,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它會不會……是父親身上曾經的味道?是那個消失的“柳蔭街27號”附近的味道?
老工業區邊緣……柳蔭街……青草……機油……
蘇渺的心臟狂跳起來,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坐直身體,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這次搜索的關鍵詞變成了:“柳蔭街老工業區工廠”。
網絡依舊卡頓得厲害,屏幕上的光標如同垂死的蠕蟲。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一個極其老舊、界面粗糙不堪的本地歷史論壇頁面,如同沉船遺骸般,艱難地加載了出來。
頁面標題模糊不清,充斥著十幾年前的廣告彈窗和失效的圖片鏈接。她在密密麻麻的、早已無人回復的舊帖中快速掃視。大部分是關于拆遷補償的爭吵,或者對老鄰居的懷念。
突然,一個不起眼的帖子標題撞入她的眼簾:
《還有人記得柳蔭街盡頭的“明遠機械廠”嗎?小破廠,福利還行,就是味道太沖!》
明遠……機械廠?!
蘇渺的瞳孔驟然收縮!指尖瞬間冰涼!她幾乎是屏住呼吸,點開了那個帖子。
發帖時間是十年前。樓主ID是一串亂碼。內容很短,帶著老居民閑聊的口吻:
>“那會兒街坊都在廠里干臨時工的多。廠長好像姓蘇?記不清了。廠子不大,就幾間破廠房,主要修農機和弄點小零件。效益好像還行,過節發點油米啥的。就是廠子后面挨著片野草地,夏天長瘋了,廠里機油味混著草腥味,那叫一個酸爽!后來拆遷,廠子第一個沒的,聽說老板也……”
帖子到這里戛然而止。后面幾個回帖都是“頂”、“同感”、“懷念”之類的廢話,再無實質信息。
蘇渺死死盯著屏幕。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明遠機械廠!廠長姓蘇!挨著野草地!青草混著機油的味道!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推到了一起!
父親的名字是蘇明遠!廠名是“明遠”!廠長姓蘇!照片拍攝地柳蔭街27號,就在這廠子附近!那獨特的、縈繞在血腥記憶中的青草機油味——源頭就在這里!
父親蘇明遠,很可能就是這家明遠機械廠的廠長!
那場謀殺,發生在堆滿紙箱的倉庫……會不會……就是明遠機械廠的舊倉庫?!
那張被遺棄在灰塵和血跡中的童年照片……是兇手刻意留下的?還是……本就屬于那個地方?!
寒意如同毒蛇,順著脊椎一路竄上頭頂。蘇渺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不得不緊緊抓住工作臺的邊緣才穩住身體。頭痛如同無數冰錐在顱內攪動,伴隨著一種更深層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撕裂感——每一次拼湊出關于父親的碎片信息,都像是在強行撕開一層包裹著真相的血肉模糊的痂。
她扶著桌子,踉蹌地走到墻邊。那里掛著一幅蒙著灰塵、早已過時的本市舊地圖。她粗暴地扯下地圖,鋪在工作臺上,臺燈的光線照亮了泛黃的紙頁。
手指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劇烈顫抖著,沿著早已模糊不清的街巷脈絡摸索。西北角……老工業區邊緣……柳蔭街……
找到了!
一條極其細短的、幾乎被印刷油墨湮沒的橫線,旁邊是褪色的“柳蔭街”三個小字。而在柳蔭街靠近盡頭、緊鄰一片用綠色虛線標示的“待規劃區”(想必就是當年的野草地)的位置,一個幾乎小到看不見的黑色方塊標記旁,印著幾個更小的字:
**“明遠機械修理廠”**
“修理廠”……不是“機械廠”,但名字沒錯!明遠!
蘇渺的指尖死死按在那個小小的黑色方塊上,仿佛要穿透紙頁,觸摸到那片早已消失的土地。就是這個位置!柳蔭街27號的家,父親蘇明遠的工廠,那片陽光下的草地……以及,那場血案發生的可能現場!一切的核心!
找到了!她找到了一個源頭!
盡管它已被掩埋在數十米深的現代地基之下,盡管父親的信息被刻意抹除,但這個坐標,這個帶著獨特氣味標記的名字——“明遠”——像一枚銹跡斑斑但無比關鍵的齒輪,終于被她從遺忘的廢墟中挖了出來!
狂喜只持續了一瞬,立刻被更沉重的陰霾覆蓋。父親是廠長……然后呢?工廠拆遷,父親“聽說也……”后面是什么?失蹤?死亡?這和他信息的徹底消失有什么關系?和那個戴著黑皮手套的兇徒有什么關系?兇徒逼她“看清”被殺者的臉,是否……那被殺者,也和明遠機械廠有關?
問題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如同滾雪球般,帶著更血腥、更黑暗的疑團洶涌而來。
蘇渺猛地合上筆記本,將那張舊地圖小心地折疊起來,塞進貼身的衣袋里。冰涼的紙頁隔著布料緊貼著皮膚。她必須去那里!去那片早已面目全非的土地!即使它被覆蓋在高樓之下,她也必須站在那個坐標點上!直覺告訴她,那里一定還殘留著什么。氣味?感覺?或者……某些被人遺忘、卻未被徹底抹除的痕跡?
就在她下定決心,準備收拾東西立刻動身時——
一種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
仿佛……有一道冰冷的視線,穿透了厚厚的窗簾,正牢牢地釘在她的背上!
蘇渺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猛地轉過身,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射向窗戶!
厚厚的深藍色窗簾紋絲不動,嚴嚴實實地遮擋著。窗外是寂靜的深巷,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城市夜聲。
是錯覺?是高度緊張下的神經質?
她屏住呼吸,強迫自己冷靜,側耳傾聽。
沒有腳步聲。沒有異常的響動。
但她心臟狂跳的節奏,和太陽穴處針扎般的劇痛,都在瘋狂地警示著——不對!
她像一只察覺獵豹靠近的羚羊,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她放輕腳步,無聲而迅捷地移動到窗邊,沒有觸碰窗簾,而是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從窗簾邊緣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向外窺視。
巷子里一片昏暗。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暈開模糊的黃圈。對面的墻壁沉默著,投下濃重的陰影。
什么都沒有。
蘇渺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絲。果然是神經過敏……
然而,就在她視線即將移開的剎那——
巷子盡頭,那片最濃稠的、路燈光線完全無法企及的黑暗角落里,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一點猩紅的光,極其短暫地明滅了一下!
快得像幻覺!
是煙頭?!
蘇渺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錯覺!有人!就在外面!在黑暗中窺視著這間小小的裁縫鋪!
是那個穿深灰風衣、戴鴨舌帽的男人?他根本沒走遠?還是……另有其人?!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那點猩紅的微光,如同黑暗中魔鬼的眼睛,冰冷地宣告著: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尋找答案的路,從一開始,就布滿了致命的荊棘!
她猛地從窗邊退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地喘著氣。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來,但這一次,被一種更強烈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壓了下去。
她低頭,手指隔著衣料,死死攥緊了口袋里那張折疊起來的舊地圖。
明遠機械廠……柳蔭街……那片被掩埋的廢墟……
她必須去!無論誰在黑暗中窺視!無論要付出什么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