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入冰冷的墨海,不斷下墜。劇痛的余波還在神經末梢尖嘯,頭顱里像是被塞進了燒紅的碎玻璃。蘇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分鐘,也可能是一個世紀。當她掙扎著從冰冷的地板上撐開沉重的眼皮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工作臺底部木紋模糊的輪廓,還有地板上那枚靜靜躺著的、沾著暗紅血漬的黃銅鑰匙。
鑰匙……
父親……
倉庫操作間里那個佝僂的、穿著油污工裝的背影……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搏動起來,每一次收縮都帶來胸腔深處沉悶的鈍痛。她艱難地坐起身,背靠著冰冷的工作臺腿。頭痛并未完全消失,像是有無數細小的冰針在顱內緩慢地攪動,帶來持續的暈眩和惡心。更可怕的是那片巨大的虛無感——關于明遠機械廠的所有線索、下午在筆記本上記錄的文字、甚至對那張地圖坐標的清晰印象……都被那只無形的大手抹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個冰冷、空洞、呼呼漏風的缺口。
只有掌心被鑰匙燙傷和刀片割裂的傷口傳來的尖銳痛楚,提醒著她剛才那地獄般的窺視和隨之而來的反噬是真實的。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血肉模糊,污泥、血痂和被燙紅的皮肉混合在一起,慘不忍睹。那塊溶解了刻痕的刀片碎片,不知何時從她松開的手中滑落,掉在鑰匙旁邊,邊緣依舊鋒利,閃爍著不祥的寒光。
三天期限……還剩多少?她茫然地抬頭看向墻上的老掛鐘。凌晨三點十七分。距離那個兇徒第一次登門,過去了……大概二十七小時?還剩四十五小時左右。時間像流沙,握不住,卻在無聲地宣告著死亡臨近。
鑰匙……他提到了鑰匙……它能“打開過去”……
蘇渺的目光死死釘在地板上那枚小小的黃銅鑰匙上。剛才那穿透地底、窺見倉庫操作間的景象,絕非幻覺!鑰匙被她的血激活了!它像一根無形的線,穿透了厚重的土層和冰冷的鋼筋水泥,連接到了那個被深埋的、銹蝕的時空膠囊!
父親在那里!在那個操作間里!那個凝固的、疲憊的背影……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混亂的腦海中成型:鑰匙能打開那扇門!那扇銹死的倉庫鐵門!只要她能再次“下去”!只要能看清父親轉過來的臉!真相!她需要真相!
顧不上掌心的劇痛和幾乎要炸裂的頭顱,蘇渺掙扎著撲過去,一把將鑰匙重新攥在手心!冰涼的金屬觸感混合著傷口的灼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意念,試圖再次激發那種“下沉”的感覺!血液!需要血液激活它嗎?
她毫不猶豫地將被割傷、燙傷的掌心傷口,狠狠按在冰冷的鑰匙齒上!溫熱的、帶著鐵銹腥味的血液立刻浸染了黃銅!
鑰匙猛地一震!
那股微弱卻清晰的暖意再次傳來!熟悉的牽引感從掌心蔓延!
來了!
蘇渺閉上眼睛,全身心投入,任由意識被那股力量拉扯著,再次向下墜落!穿過冰冷的地板,穿過潮濕的泥土,穿過堅硬的巖層……
黑暗……冰冷……絕對的死寂……
昏黃搖曳的光暈再次亮起!
銹跡斑斑的鐵門!冰冷的金屬銘牌!“明遠機械修理廠倉庫重地閑人免入”!
意識穿透鐵門!
那個狹小、布滿灰塵和管道的操作間!昏黃的指示燈!閃爍微弱綠光的老式監控屏幕!雪花點中模糊的倉庫景象——搖晃的頂燈,堆積的紙箱……
監控臺前!
那個穿著沾滿黑色油污工裝的、佝僂的背影!
依舊背對著她!仿佛時間在她離開后完全凝固了!
蘇渺的意識無聲地嘶喊:轉過來!爸爸!轉過來!
這一次,沒有劇痛襲來!鑰匙似乎在她的血液浸潤下穩定了些!她死死“盯”著那個背影,用盡所有的意念呼喚!
背影……動了!
極其緩慢,極其艱難。仿佛每一個關節都銹死了千年。肩膀微微聳動,帶動著脊椎發出無聲的呻吟。那緊握東西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
一點,一點……他開始轉過頭來!
先是凌亂灰發遮掩下的、線條剛硬緊繃的下頜輪廓。然后是緊抿著、毫無血色的、帶著深深法令紋的嘴角。再往上……
就在那緊閉的雙眼即將暴露在昏黃光線下、即將看清全貌的瞬間!
異變陡生!
監控臺上,那面閃爍著模糊倉庫景象的屏幕,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雪花點瘋狂扭曲!緊接著,畫面猛地一閃!
不再是倉庫內部!
畫面切換了!
變成了一組……**快速閃回、如同蒙太奇般的、極其模糊的黑白影像!**
**影像一:**狹窄的、擺滿各種精密儀器和閃爍指示燈的操作臺(比眼前這個簡陋很多)。一只年輕、穩定、同樣沾著機油的手(蘇明遠的手!),正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一片比指甲蓋還小的、半透明的、如同蟬翼般的薄片,將它嵌入一個復雜的金屬基座中。旁邊,一個穿著白大褂、頭發花白的老者(面容模糊),正指著薄片說著什么,神情嚴肅而專注。
**影像二:**同樣的操作臺。還是那只年輕的手,正用細如發絲的導線,連接著那個嵌入薄片的金屬基座。基座中央,亮起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螢火般的藍光。操作間里響起壓抑的歡呼。那只手的主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疲憊卻充滿激動光芒的臉——是蘇明遠!二十多年前的蘇明遠!他看向旁邊,鏡頭外,似乎有什么人……一個小小身影?
**影像三:**畫面劇烈晃動!警報燈瘋狂旋轉,發出刺目的紅光!刺耳的蜂鳴聲幾乎要撕裂耳膜!那只手(蘇明遠的手!)正徒勞地拍打著儀器上一個失控的按鈕!火花四濺!金屬基座上那點微弱的藍光瘋狂閃爍、膨脹!旁邊傳來驚恐的尖叫和物品翻倒的聲音!混亂中,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像是之前的老者)撲向操作臺……
**影像四:**畫面穩定。冰冷、空曠、純白的房間。蘇明遠(年輕,但憔悴了許多)抱著一個包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嬰兒額頭正中央,有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淡藍色光點)。他低頭看著嬰兒,眼神復雜到極致——有刻骨的悲傷,有沉重的愧疚,有絕望的溫柔,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嬰兒的額頭,那個淡藍色光點隨之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影像五:**畫面回到眼前這個簡陋的、布滿銹跡的操作間。穿著油污工裝的、背影佝僂的蘇明遠,正對著監控屏幕。屏幕上是……一個扎著羊角辮、在草地上追逐蝴蝶的小女孩(蘇渺!)。他伸出手,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指,隔著冰冷的屏幕,極其溫柔地、顫抖地,描摹著屏幕上小女孩燦爛的笑容。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他布滿皺紋的眼角,無聲地滑落,砸在布滿灰塵的控制臺上。
這些影像如同被強行塞入的碎片,在蘇渺的意識中瘋狂閃現、沖撞!每一次閃現都伴隨著劇烈的頭痛和一種靈魂被撕扯的劇痛!她認出來了!那只手!那張年輕的臉!那個額頭有淡藍色光點的嬰兒……是她!那個在屏幕上被父親隔著屏幕撫摸的小女孩……是她!
父親……不是普通的機械修理工!他在研究什么?那個半透明的薄片?那個發光的基座?那場可怕的失控事故?還有……她額頭那個早已消失不見的淡藍色光點?!
她是誰?父親對她做了什么?!
就在蘇渺的意識被這些爆炸性的信息碎片沖擊得幾乎要潰散時,監控屏幕上的畫面再次切換!
回到了那個血淋淋的倉庫實時景象!
搖晃的頂燈!驚恐扭曲的男人面孔!那只戴著黑皮手套、緊握滴血裁紙刀的手!
而在畫面的邊緣,在堆積的紙箱陰影里……蘇渺的意識終于捕捉到了一個之前被忽略的、極其關鍵的細節!
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如同紐扣電池般的金屬物體**,被隨意地丟棄在灰塵里。它的一端,似乎延伸出極其細微的、斷裂的導線!
這個東西!它散發出的某種微弱的、冰冷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動……和她剛才在閃回影像中看到的、父親研究的那個金屬基座……**隱隱相似**!
就在這一剎那!
監控臺前,那個一直背對著她、穿著工裝的佝僂背影,終于……**完全轉了過來!**
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他的臉!
蘇渺的意識如同被凍結!
那是一張……**被極度痛苦和巨大悲傷徹底摧毀的臉**!
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斧鑿,布滿了額頭和眼角。臉色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病態的蒼白和青灰。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眼神渾濁而空洞,仿佛承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絕望,早已失去了所有光彩。嘴唇干裂,微微顫抖著,像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他的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這張臉……飽經風霜,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蘇渺認得!那眉骨的輪廓,那鼻梁的線條……和舊照片上那個笑容爽朗、充滿朝氣的男人……依稀重合!
父親!蘇明遠!
蘇渺的靈魂在無聲地尖叫!她終于看到了!這張臉,這個眼神里凝固的、無邊無際的痛苦和悲傷,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的防備!這不是兇手!這絕不是兇手該有的眼神!
父親的目光,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穿透了蘇渺的意識,死死地、絕望地……**鎖定在她身上**!
他的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像是在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吶喊!沒有聲音傳來,但蘇渺的意識卻如同被重錘擊中,清晰地“聽”到了那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兩個字:
**“快……逃!!!”**
就在“逃”字落下的瞬間!
操作間的景象在蘇渺的視野中猛地劇烈搖晃、扭曲!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
昏黃的光線瘋狂閃爍!
監控屏幕上,那個驚恐扭曲的男人面孔旁邊,那只戴著黑皮手套、握著滴血裁紙刀的手,突然……**極其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
緊接著,那手猛地改變了方向!
滴血的刀尖,不再指向倉庫里那個瀕死的男人!
而是……**猛地刺穿了監控屏幕**!
“滋啦——!!!”
刺耳的電流爆裂聲在蘇渺的意識深處炸響!
屏幕瞬間一片漆黑!無數的雪花點和扭曲的色塊瘋狂閃爍!
在屏幕徹底黑掉前的最后一幀!
蘇渺的意識捕捉到了!
那只刺穿屏幕的手……那只戴著黑皮手套的手……在手腕內側、袖口與手套邊緣相接的地方……**露出的那一小截蒼白皮膚上**……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淡藍色的、如同電子紋身般的標記**!一閃而逝!
下一秒!
“轟——!!!”
狂暴到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億萬伏高壓電,再次從鑰匙連接的掌心炸開!瞬間席卷了蘇渺的整個存在!比前兩次加起來還要猛烈!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徹底撕碎、湮滅!
“呃啊——!!!”
現實中,蘇渺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后彈起,重重撞在工作臺腿上!手中的鑰匙再次滾落!這一次,她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喉嚨里只有嗬嗬的抽氣聲!眼前徹底一黑,鮮血從她的鼻腔和嘴角溢出,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被劇痛的狂風徹底撕碎,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地板上,那枚沾滿血污的黃銅鑰匙,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微弱而冰冷的光澤。旁邊,是那塊溶解了刻痕的、鋒利的刀片碎片。
墻上,老掛鐘的秒針,不疾不徐地跳過一格。
**三天期限,還剩三十三小時。**
更深沉的夜色,如同凝固的血,包裹著這間死寂的裁縫鋪。巷子深處,一點猩紅的微光,在絕對的黑暗中,無聲地明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