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八年。
南潯城的日墮,是從戌初時刻開始的。
“咚——咚!”
“咚——咚!”
“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戌時落更的梆子將將響過,城內便傳來陣陣急促而規律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城門沉悶關閉的吱呀聲。
面對四周涌出的巡城護衛隊,周遭黎庶早已司空見慣,各自循規蹈矩的朝家趕去,緊閉門窗,足不出戶。
片刻間,原是攘來熙往的街道變得冷冷清清,四周只剩下巡城衛隊來回巡邏的腳步聲,混著更夫敲梆子的聲音。
南潯是一座坐落于西陵與北青邊境的城池,地處偏僻,多有暗衛、細作、賊寇來襲,城主端木伯修無奈之下設宵禁制度,想借此確保城中百姓平安。
“咚,咚!”
“咚,咚!”
“咚,咚!”
“關門關窗,防偷防盜”。
亥時二更,城東商賈世家——西門府的偏門被人從里輕輕打開一條縫隙。
借著月色可見開門的女子約莫豆蔻年華,梳著簡單雙丫髻,除此之外,頭上再無別的裝飾點綴,一身鵝黃色的襦裙,瞧著也算小家碧玉。
只見她將偏門打開一條縫隙之后,探頭朝外左看右看了會,便收回腦袋對著跟前身著雪白直襟長袍,腰束月白祥云紋寬腰帶的少年悄聲呢喃道:“郎君,現下外頭無人,您且借著月色出去先躲幾日,待老夫人氣消,奴再知會您,屆時,您再回來。”
少年郎乃西門府嫡子西門玨,長得強壯高大,性情瀟灑,家境殷實。只因家中父母去世得早,偏生西門家三代單傳,故而百里氏對這孫兒十分溺愛,所以養成這人不愛讀書,終日游手好閑的性格。自冠禮后,整日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不守本分的人。
這樣一個人家,生出這樣一個沒有出息的兒子,又交了這些狐朋狗友,管你是多富的豪富也要窮了,哪還有長進的日子!
卻有一個原因,只因為這西門鈺生來秉性剛強,做事心機深重,與那朝中些許奸臣,也有門路交往。所以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糾纏收受賄賂,因此全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
現下到了娶親年紀,嫡祖母百里氏正張羅著為他挑選些門當戶對的女子,奈何他心不甘情不愿,方才上演了這番離家出走戲碼。
西門鈺依依不舍的摟著眼前得女子親熱糾纏了一陣,嘴里全是心肝寶貝甜蜜餞不舍之類話語,偏就哄得那女子心花亂顫。
出了角門后,為躲避巡城衛隊,他循著偏僻昏暗的小巷朝著最近的煙花之地——岳云樓趕去。
因在北青,不論達官貴胄,平民黎庶,皆得遵守宵禁制度,倘若違反,輕則短暫拘禁,重則就地正法。
暮色如墨,鉛云低垂。
西門鈺走進小巷約莫一盞茶功夫,眼前出現一條漫無邊際的街道,街上一排排燈籠高高掛起,若有若無的霧氣繚繞著,四周涼風習習。
抬頭望去,只見巷口的石碑上——【不歸巷】三個朱砂大字已洇成暗紫色,倒像是潑了血。
枯葉與腐苔在青石板縫隙里發爛,踩上去簌簌作響;兩側商鋪的門板半開半闔,歪斜的燈籠垂著褪色的流蘇,風過時發出嗚咽;墻角霉斑爬成扭曲的人臉,蛛網上懸著干癟的蟬蛻,像是被吸干了魂魄。
他望著這條被稱為“不歸巷”的街道,喉結不自覺地滾動。饒是平時囂張跋扈慣了,也懼怕這陰森恐怖之景象,他緊張的摸攥著腰間佩戴的墨玉,不過剎那便一手冷汗。
繼續往前,寒風卷著潮濕的腥氣掠過斷壁殘垣,將街邊歪斜的燈籠吹得左右搖晃,暗紅的燭火在破紙燈籠里明明滅滅,宛如垂死者微弱的呼吸。
四周死寂,唯有自己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巷道里回響,偶爾傳來幾聲夜梟的啼叫,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咚——
咚——
咚——
更漏聲從巷子深處傳來,每一聲都像是敲在他的天靈蓋上。
篤——
篤——
篤——
深巷拐角處忽而傳來木杖叩地聲,節奏與更漏分毫不差。
突然,一抹佝僂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燈籠昏黃的光暈里。
那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脊背彎成了可怖的弧度,幾乎與地面平行;他身著一件灰撲撲的長衫,布料破破爛爛,像是從墳里扒出來的壽衣;枯瘦如柴的雙手垂在身側,指甲長而彎曲,泛著青灰色,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西門鈺下意識停下腳步,渾身直冒冷汗。
老人仿佛是沒發現他,自顧自地慢慢走著,嘴里還念念有詞,聲音沙啞得如同指甲刮過生銹的鐵板:“來啦……來啦……”
突然,老人干枯的脖頸猛地扭轉一百八十度,麻布頭巾下露出半張青灰色的臉,皺紋深如刀刻,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他,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黑牙,發出刺耳的怪笑:“后生,買燈嗎?”
老者舉起的手掌布滿尸斑,指縫間垂落一縷縷黏膩的黑霧,枯枝般的手指夾著一盞造型古怪的燈籠,外皮呈暗紫色,表面凹凸不平,隱約可見人臉輪廓在蠕動:“帶盞燈照路吧!”
沙啞嗓音里混著骨骼錯位的脆響,燈籠遞來時,西門鈺分明看見老人指甲縫里嵌著半截腐爛的手指:“幽燈引路,迷途知返。”
他瞧著手上的燈籠本能后退,卻撞在濕漉漉的磚墻上。
燈籠突然脫手飛出,懸在他頭頂三尺處,磷火驟然暴漲成嬰兒頭顱大小,青灰色的人臉在火光中睜開眼,裂開血盆大口發出尖嘯,巷口傳來鐵鏈拖拽的聲響,成群黑影順著墻角爬來……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三更已至,平安無事嘍!”
三更的梆子聲將夢魘中的西門玨吵醒,他驚坐起身,渾身的冷汗浸透了棉被,瞳孔中全是驚恐。
抬頭環顧四周:熟悉的雕花床榻、鎏金燭臺。
見還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才驚覺方才種種不過是噩夢一場。
“郎君,你怎么了?”不著寸縷的女子半坐起身,耷拉了一雙玉臂枕在他肩上,滿臉睡意聲音卻萬分沙啞嬌柔。
他長舒一口氣,抬手擦去額間冷汗,只覺著渾身燥熱,擺手示意無礙后女子便繼續躺下悠然睡去。
西門鈺起身穿好靴子,披上一件外袍,拿了酒壺華酌行至軒榥處。
推開軒榥,一眼望去,除去輕輕吹拂的微風,還有那大街上若有若無的狗吠之聲,只剩下寂靜無聲的街道,他心有余悸地喃喃道:“還好,只是夢……”
他半敞著天青色衣衫,里頭的褻衣若隱若現,身子半倚著軒榥,一手執酒壺一手握華酌,時不時往嘴里飲著佳釀,目光卻是透過窗戶落在不遠處街道上更夫的身上。
彼時一股涼風透過軒榥吹進他的衣衫,他只覺身子有些涼意,便將酒壺華酌放置在身側的小桌上,用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
再放眼眺望,更夫早走遠,周遭愈發寂靜,西門玨百無聊賴,只得脫去外衫,上床摟著美人繼續酣睡。
月上柳梢頭的時刻,躺在床上半夢半醒的西門鈺,輾轉反側。
他只覺得小腹腫脹得厲害,出恭之意怎么也抵擋不住,便陡然睜開了雙眸,起身穿上靴子,借著月色從一邊拾起一桿紙糊的白燈籠,從桌子上掏出火折子吹了吹,將燈籠點燃之后便出了客房門。
出了客房門,外頭一片漆黑,西門玨只得靠著燈籠里那薄弱的光摸索著下樓梯。
到了正堂,也沒個守夜的人。
忽地,廚房方向傳來一陣聲響,他本就害怕,聽到動靜直接嚇到渾身哆嗦,冷汗直冒,手里的燈籠也手抖掉到地上熄滅了。
就在此時,外邊傳來一陣陣鎖啦之聲,他在黑暗中緩緩摸索前進,誤打誤撞打開了客棧的大門。
忽有陰風吹過,街邊燈籠次第亮起,陣陣樂聲混著啜泣聲響起,慘白的光暈中,一支詭異的迎親隊伍緩緩浮現————中間是一頂大紅花轎,后邊是幾車嫁妝,場面十分壯觀。
見到如此景象,西門玨不禁皺眉,這平南宵禁制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怎會有人大晚上成親?
再仔細定睛一看,西門玨當場被嚇軟雙腿。
那些迎親的人皆是紙扎的,雙腳不著地,眼神空洞,轎夫面色青白,抬著朱紅花轎,嗩吶聲嗚咽如泣,竟透著幾分凄涼。
花轎將要行至跟前,轎簾無風自動,花轎里頭端坐著一位著華服蓋著紅蓋頭的新娘;
大紅花轎走著走著變成一墩棺槨,被幾個大漢抬著朝自己迎面而來。
在他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覺身子一輕,他被兩個大漢抬起扔進棺槨里頭,棺槨蓋被死死封住。
借著棺槨里邊微弱的紅光,西門玨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身下壓著一個女人。
好奇心作祟的他好奇湊近,想借著微弱的紅光仔細瞧瞧那人的面容。
伸手揭開蓋在女子臉上的紅布,只見身下的女子露出的半張臉凝著霜雪般的慘白,眉梢點著的朱砂痣如干涸血痕。唇角殘留胭脂暈染的嫣紅卻在咧嘴時裂至耳際,暴露出森白交錯的獠牙與腐爛發黑的舌根。另一半面容已然潰爛,眼窩深陷,灰白蛆蟲在空洞眼眶中涌動,腐肉翻卷間,隱約可見森森白骨,發間纏繞的珠翠流淌著腥臭黑水,嫁衣金線蜿蜒如血絲,隨著佝僂身形顫動,飄落下片片沾著尸斑的碎布。
正當他看得入神之際,雙眸緊閉的女子忽然睜開雙眸,咧嘴一笑,腐爛的嘴角裂至耳根,朝他伸出枯槁的手……
西門鈺面容失色、驚恐萬分,天崩地裂間墜落在地,方才所見景象消失無影,旋即跌跌撞撞跑進客棧,關緊大門。
眼前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他不敢亂動,憑借以往經驗,緩緩樓梯口移動著。
當移動幾步之后,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堵肉墻。
那肉墻上有著一股腐爛燒焦的味道,他心下一緊,不敢叫出聲,雙手一出,便將自己撞上的東西推倒。
而后朝著樓梯口的位置跑去,只是他這一動,腳底下便有一顆圓圓的東西好似肉一般被踩癟,黑暗中還聽到一句句痛苦的嘶吼:“啊!我的眼睛!”
他雖然順利的找到了樓梯的位置,使勁地奔跑著,卻怎么也到不了盡頭。
忽然他感覺自己仿佛摸到了房門,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推開了。
卻不想房中熏香裊裊,紅綢緞在風中飄揚著,一對紅燭燃燒著。
霎時,他瞧見紅綢緞之后有一雙腳正在半空中搖擺著,撥開綢緞,往前而去,看到的是懸梁自盡的紅衣新娘,亦是方才他見到的那個女鬼,此時此刻她的雙腳正在半空中不斷擺動著,看到一臉微笑看著自己的女鬼,當場嚇到昏死過去。
直到翌日清晨,客棧老板發現一具身著喜服的男尸吊死在房梁上,男尸身上多處被燒傷,已經面目全非……
自此,坊間漸漸流傳出舊朝冤魂索命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