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的日光被厚厚的云層遮蔽,鉛灰色的天穹壓得極低,整個左府籠罩在一片陰沉之中。
不過須臾,細碎如鹽粒的朦朧小雪無聲無息飄落,給偌大的左府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素白。
一乘暖轎在寂靜的西苑小徑上艱難前行,寒風凜冽,吹得轎簾撲簌作響。
轎夫們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是踩碎了覆蓋在青石板路面上薄霜的聲音。
更深處,前幾日的積雪已被凍得堅實,有些地方結了滑溜的暗冰,轎子行過時便格外顛簸小心。
左輕蕓端坐轎中,懷中抱著黃銅暖手爐,膝上搭著厚實的狐裘,卻仍覺得絲絲寒意無孔不入,縫隙間鉆入的寒氣刺骨。
東苑那邊,歡聲笑語、鼎沸人聲順著風飄來,隱約還能聽見孩童追逐打鬧的聲音。
越往西苑深處去,人聲越是稀薄,連雪似乎都下得更冷寂了些。
她微微掀開轎簾一角,入眼是愈發荒涼的景致,寂靜得只能聽見呼嘯的風聲。
轎子穿過三重月門,終于在一處格外孤清的院落前停下。
此處與府中他處的熱鬧喧囂判若云泥,此地仿佛被時光遺忘,被暖意遺棄。
轎簾打起,刺骨的寒氣裹挾著細雪撲面而來,左輕蕓不由得緊了緊狐裘,瓊華忙撐起油紙傘為她遮擋風雪。
剛下轎,一股蕭瑟寒意便撲面而來。
抬眼望去,大門那對銜環的銅獸門環上凝著灰白的厚霜,獸首的雙眼黯淡無光,仿佛蒙著一層灰翳,獠牙間垂落的冰棱,像是凝固的血淚;檐角垂落的冰棱足有尺余長,在這陰沉的天色下泛著森冷的幽光,與東苑屋檐下晶瑩剔透的冰棱全然不同,透著股死寂的氣息;檐下懸著的那串曾經清脆悅耳的風鈴,此刻被寒風扯得劇烈搖晃,珊瑚珠串撞擊紫銅鈴舌,發出的不是往日的清越之聲,而是斷斷續續、細碎的嗚咽,似有冤魂在低聲啜泣,在空蕩蕩的月洞門間回蕩,更添幾分凄涼;院門虛掩著一條縫,門板上的朱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灰白的木茬,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無情;門前的積雪顯然多日未曾清掃,堆積盈尺,卻不見任何腳印或掃雪的痕跡,而東苑早有小廝用竹帚掃出干凈的甬道,還細心地撒了爐灰防滑;石階上結著一層滑溜的堅冰,邊緣處呈黑黢黢的顏色,顯然是融雪又凍,反復多次所致。
左輕蕓提著鑲金絲繡玉蘭花的裙擺,剛將鞋尖沾上冰面,便覺一陣滑膩,連忙伸手扶住綠萼才堪堪站穩,黛眉緊蹙,心中怒意漸起:“這般嚴寒時節,竟無一人值守灑掃?尋常院落每日都該有婆子用軟布擦拭門環,這聽雪閣的霜花卻凝得這般牢固,顯見是多日無人打理,府中的下人竟如此懈怠!”
她冷眼掃過這荒涼門庭,素手提起繁復的裙裾,在瓊華和綠萼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踏過覆雪的冰階,推開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絕了所有暖意的院門。
入得院內,景象更顯寂寥:庭院空曠,門窗緊閉,西墻角那株老梅樹,枯枝上掛著沉甸甸的雪團,往日里院里該有的灑掃丫鬟、烹茶小廝,竟連個影子都瞧不著,唯余積雪覆蓋的青石板路蜿蜒通向主屋。
寒風掠過,樹枝搖晃,雪團簌簌掉落,卻驚不起半點聲響,整個院子安靜得可怕。
她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徑直走向主屋。
推開厚重的門扉,一股混合著濃重藥味、陳年灰塵以及某種似有若無、令人不適的陳腐氣息猛地鉆入鼻端,嗆得她喉間微癢。
內室與外間隔著厚重的棉簾,她挑簾而入,映入眼簾的景象令她呼吸一窒:
室內光線昏暗,僅靠一扇槅扇窗透進些微天光。
正中一個碩大的黃銅炭盆,炭盆里的炭火將熄未熄,僅剩下幾塊暗紅的炭核,散發著微弱的熱氣,根本無法驅散這滲入骨髓的寒冷,寒氣順著地面往上涌,凍得她指尖發木。
地上散落著七八個摔碎的藥碗,褐色的藥渣混著冰碴凍在青磚縫里,有幾只碗底還沾著霉斑,幾張沾了藥漬的帕子胡亂丟在一旁,顯見是摔了許久都未收拾。
那張雕花梨木妝臺上,銅鏡蒙著厚厚的灰塵,胭脂盒敞著蓋,里頭的桃花膏都干裂成碎塊,與東苑她妝奩里每日新換的玫瑰膏有著天壤之別。
……
目之所及,一片狼藉。
內室深處,厚重的帷幔沉沉低垂,將那張雕花梨木床籠罩在一片幽暗之中。炭盆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床上一個極其單薄、蜷縮的身影輪廓。
“凌兮?”
左輕蕓強壓下心頭的驚怒與酸楚,放輕了腳步,繡鞋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碎瓷狼藉,一步步向床榻走去。
她停在床邊,素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撥開了那層層疊疊、仿佛隔絕了生氣的鮫綃紗帳。
帳內光線更暗,少女蜷縮在厚重的錦被之下,身形瘦小得驚人,幾乎要被錦被淹沒。
她身上僅著一件單薄的、洗得有些發舊的月白色細棉中衣,領口微敞,露出嶙峋突兀的鎖骨,更顯得脖頸纖細脆弱,仿佛一折即斷;青絲如瀑,卻失了光澤,凌亂地鋪散在枕席間,有幾縷被冷汗濡濕,緊貼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額角和臉頰上;她的雙頰深陷,此刻卻泛著一層極不正常的、病態的潮紅,如同殘陽將逝的血色;長睫如同受驚的蝶翼,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正劇烈地顫抖著;干裂蒼白的唇瓣無意識地翕動,發出細若蚊蚋、卻飽含驚恐的囈語:
“別…別過來……”
“救…救救我……”
……
她整個人深陷在可怕的夢魘之中,小小的身體在錦被下不時驚悸般抽動一下,像寒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
左輕蕓深吸一口氣,眸中盈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痛惜與憂慮。
她執起枕邊一方尚算干凈的素帕,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小心翼翼地拭去左凌兮額角鬢邊不斷沁出的冰冷汗珠。
指尖觸及那片冰涼滑膩的肌膚時,那異常的低溫讓她心口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瓊華!”她聲音低沉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速去把藥煨上!要滾熱的!”
同時,她迅速將自己一直抱在懷中的暖手爐塞進左凌兮冰冷的錦被深處,緊貼著她的身體。
素白微涼的指尖,帶著無盡的憐惜,輕輕撫過少女那深深凹陷、幾乎不見血色的臉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是阿姐不好,疏忽了你,早該……早該來看你的。”
左輕蕓順勢在冰冷的床沿坐下,不顧錦被上的寒意,將妹妹那只汗濕冰冷、瘦骨嶙峋的小手緊緊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手掌中,然后抬起,貼在自己溫熱的頰邊,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和她。
她俯下身,湊近妹妹耳畔,用最溫柔卻也最堅定的聲音呼喚:“凌兮,別怕!是阿姐,阿姐來了!快醒醒,看看阿姐!”
左凌兮在夢中看見無盡深淵、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吞噬她的呼吸。
忽然,一縷熟悉的沉水香飄入鼻尖,伴隨著一聲聲溫暖的呼喚聲,她循著那溫暖,掙扎著睜開眼。
視線模糊間,只見一女子眉目如畫,額間花鈿映著雪光,正是嫡姐左輕蕓。
“阿姐...”她氣若游絲地喚道,喉間突然涌上癢意,偏頭劇烈咳嗽起來,單薄的肩膀在錦被下顫抖,像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劇烈的咳嗽驟然撕裂空氣,她捂住唇的掌心上洇開點點猩紅,心中一驚,悄悄將手掌藏在被中,生怕被姐姐瞧見。
“慢些,慢些!”左輕蕓聽著她比風卷殘葉還輕的聲音,忙將人扶起。指尖不經意觸到妹妹后頸,那嶙峋的骨節硌得她心頭一痛——不過月余未見,又清減了不少。
她親自端起瓊華送來的藥碗,勺起一匙藥吹了吹,將瓷勺貼著唇角緩緩傾入妹妹嘴中,聲音里滿是溫柔與關切:“這是新配的方子,放了蜜糖,不苦的。乖,把藥喝了,喝了病就好了。”
隨即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房間,看著妹妹形銷骨立、深陷夢魘的凄慘模樣,再瞧著這屋內徹骨的寒冷、滿地的狼藉、空無一人,瞬間點燃了她胸中壓抑的怒火:“聽雪閣的下人都死絕了不成?這般天氣,任由主子病重至此,無人問津?”
綠萼會意,福身道:“奴婢去尋。”
說罷,匆匆離去,去尋找那些玩忽職守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