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懲戒了怠慢的丫鬟小廝后,聽雪閣的銅獸銜環門環再未凝過刺骨寒霜,廊下常懸著暖烘烘的紅泥小火爐,驅散冬日的蕭瑟。
輕蕓果真日日踏雪而來,風雨無阻;乾元九年的雪一場接著一場,卻都被她的溫暖擋在雕花木窗外。
她每日卯時便至,發間的銀步搖猶凝著晨霜,懷中卻總揣著滾燙的心意——或是剛出鍋的桂花糖糕,或是還冒著熱氣的杏仁酪,或是西市新淘來的玲瓏小玩意兒。
“快嘗嘗,這是西街新來的點心鋪子做的。”左輕蕓用絹帕托著還冒著熱氣的糕點,小心翼翼地吹涼,才遞到左凌兮唇邊。
看著左凌兮咬下一口,腮幫子鼓成小兔子模樣,她眼底滿是溫柔笑意:“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日子在左輕蕓這般細致入微的照料下悄然滑過。
左凌兮蒼白如紙的臉頰漸漸暈開淡淡的血色,原本深陷的眼窩也充盈了些許,身上的衣裙不再顯得空空蕩蕩。
然而,每當左輕蕓握住妹妹的手,指尖撫過她腕骨上依舊凸起的輪廓時,眉頭仍會輕輕蹙起:“還是太清減了。等過了冬至,阿姐親手給你燉當歸羊肉湯,定要把我的凌兮養得結實些。”
這日清晨,聽雪閣的積雪早已掃凈,檐下新換的茜紗宮燈映著薄曦,透出融融暖意。
左凌兮披著件大氅,坐在窗邊小榻上,專注地守著炭爐上煨著的紅棗姜湯,甜香氤氳,驅散了最后一絲寒意。
“二小姐,大小姐到了!”丫鬟的聲音帶著笑意。
簾櫳輕動,左輕蕓裹著一身清寒步入內室。
她今日著了胭脂紅繡金梅的對襟長襖,外罩銀狐裘斗篷,發間金累絲嵌紅寶石步搖流光溢彩,明艷得仿佛將這冬日點亮。
“阿姐!”左凌兮放下茶匙起身,眉眼間是藏不住的歡喜,連聲音都清亮了幾分。
左輕蕓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細細端詳,眼中滿是欣慰:“氣色愈發好了,臉上也見肉了。”
說著,忍不住用溫熱的指腹輕輕捏了捏妹妹的臉頰,那份寵溺幾乎要溢出來。
左凌兮抿唇淺笑,拉著姐姐坐下:“阿姐嘗嘗我煮的云霧,照你上次教的法子,加了一點點桂花蜜。”
她執壺斟茶,動作雖慢,卻帶著一種久違的嫻靜安然。
左輕蕓接過素白茶盞,淺啜一口,清甜暖意直入肺腑,不由贊道:“火候正好,這桂花蜜添得更是點睛,比我煮得還用心了。”
“阿姐慣會哄我。”左凌兮臉頰微紅,眼中卻閃著光。
“真心話。”左輕蕓放下茶盞,招招手,綠萼便將幾個碩大的錦緞包袱放在方案上。
左輕蕓將最上面那個靛藍云紋包袱解開,抖出一件水綠色織錦緞面、滾著銀狐毛領的大氅。那水綠清潤如初春柳色,銀狐毛領蓬松柔軟,一看便是極上等的料子和手工。
“這是前段時間特意找城西李娘子趕制的,料子都是最好的,最是輕暖擋風。”她不由分說地將大氅裹住妹妹單薄的身軀,仔細系好絲絳,又打開其他包袱,露出里頭云霞般堆疊的新衣裙襖:”這些都是按你尺寸新做的,冬日里穿正好。”
左輕蕓將包袱推至一邊,綠萼心領神會的拿起放到左凌兮衣柜。
“喏,再瞧瞧這個。”左輕蕓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錦盒。
左凌兮依言打開,一對羊脂白玉雕琢的并蒂蓮鐲靜靜躺在絲絨上,玉質溫潤無瑕,觸手生溫,蓮瓣舒展,仿佛能聞到清幽蓮香。
“這太……”
她剛想推辭,左輕蕓已不由分說地執起她的手腕,將玉鐲輕輕套了上去,潤的玉貼合著肌膚,驅散了腕間的微涼:“你身子弱,這玉性溫潤,最是養人。戴著它,就像阿姐時時護著你。”
玉鐲映著左凌兮纖細依舊卻不再枯槁的腕骨,更顯得肌膚瑩潤。她低頭撫摸著光滑的玉鐲,聲音輕若蚊吶:“多謝阿姐……”
“傻丫頭,”左輕蕓失笑,指尖點了點她的額心:“姐妹之間,何須言此?”
正說著,門外傳來清脆的銅鈴聲。
一個身著藕荷色襦裙、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捧著一個盛著清水與數枝新鮮臘梅的青瓷盆,步履輕快地進來,發間的粉色絨花隨著她的動作俏皮地顫動。
她腕間的細銀鐲叮咚作響,如同山澗清泉。
“小姐,您吩咐的臘梅采來了。”少女聲音清脆,屈膝行禮時,抬起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望向左凌兮,眼神干凈又機靈,“奴婢紅袖,給二小姐請安。”
左輕蕓含笑介紹:“這是紅袖,家生子,在我院里長大,手腳麻利,性子也穩當,針線女紅、煎藥烹茶都拿得出手。以后就讓她貼身伺候你。”
她轉向紅袖,語氣溫和卻帶著主子的威嚴:“紅袖,從今往后,二小姐就是你的主子,需得比伺候我更要盡心。西苑若短缺什么,直接去東苑尋瓊華便是。”
紅袖立刻恭敬應道:“奴婢明白!定當盡心竭力服侍二姑娘,若有差遣,萬死不辭!”
左輕蕓滿意地點點頭,對左凌兮道:“有她在你身邊,阿姐也能更放心些。”
恰此時,后廚丫鬟端來了湯藥。
紅袖極有眼力見兒地上前接過藥碗,試了試溫度,才穩穩地奉到左凌兮面前:“二小姐,藥溫剛好,趁熱用吧。”
左凌兮看著那碗深褐色的藥汁,眉頭習慣性地微蹙,卻在姐姐溫和目光的注視下,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
苦澀剛在舌尖蔓延,紅袖已適時遞上了一顆晶瑩的蜜漬梅子。
甜意化開,沖散了藥味。
左輕蕓看著妹妹如此乖順地喝藥,眼中欣慰更濃:“如今倒是不躲了。”
左凌兮含著梅子,含糊道:“阿姐日日盯著,哪敢躲?”
左輕蕓笑著,忽然想起正事,語氣帶著幾分不容拒絕的雀躍:“對了,再過幾日便是冬至,府里要辦暖冬會,你可得好好準備,隨我一同出席。”
“暖冬會?”左凌兮微微一怔,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衣角:“我……我還是不去了吧。人多,我又笨拙,怕……”
“胡說!”左輕蕓握住她不安的手,聲音溫柔卻堅定:“你是我左家的二小姐,誰敢置喙?整日悶在屋子里,再好的人也悶壞了。出去散散心,看看熱鬧,身子才恢復得快。”
“且聽我細細說與你聽。”見妹妹仍有些猶豫,左輕蕓便細細描繪起來:“這暖冬會設在府中九曲回廊,我特命人在廊柱懸了百盞羊角宮燈,燈面繪著梅蘭竹菊,燭火一映,光影婆娑。”
隨著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又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宮燈樣例,只見薄如蟬翼的絹面上,墨梅栩栩如生,枝干間還綴著細碎銀粉,在光照下閃爍如星:“待到夜間,整條回廊恍若星河落人間,你定然感興趣的。”
“宴席設在水榭之上,雖結了冰,卻命人鑿開方圓丈許的冰面,養了幾尾紅鯉。你最愛看魚,屆時邊賞魚邊用膳,豈不妙哉?”
說著,輕輕拍了拍左凌兮的手:“至于吃食,除了你愛的糖霜栗子糕,我還讓膳房備了牛乳蒸羊羔、水晶八寶鴨,更有江南進貢的糯米甜藕,保證讓你大快朵頤。”
見左凌兮欲言又止,左輕蕓按住她的手,掌心溫度透過錦緞傳來:“莫要推脫,屆時你就坐在我身側,萬事有我。。”
左凌兮被她描繪的溫暖場景所吸引,又被姐姐掌心的熱度熨帖著心房,那點退縮漸漸消融,終于輕輕點了點頭:“好,阿姐,我去。”
左輕蕓眉眼瞬間舒展,如春花綻放:“這才是我的好妹妹!”
她仔細端詳著左凌兮,盤算道:“那日就穿我今日給你的藕色襦裙,配上水綠色大氅,最襯你如今的氣色,再配上這對玉鐲,定是極好看的。”
“都聽阿姐的。”左凌兮依偎過去,眼中是純粹的信任與暖意。
窗外雪后初霽,澄澈的陽光透過茜紗窗欞,將細碎的金色光斑灑在姐妹二人相握的手上,落在溫潤的羊脂玉鐲上,暖意融融,仿佛能聽見冰消雪融的聲音。
紅袖悄然退到簾外,看著屋內相依的身影,嘴角也彎起了柔和的弧度。
左輕蕓興致勃勃地繼續絮叨著暖冬會的安排:猜燈謎的彩頭、新式樣的冬至團子、府里戲班排的新戲……左凌兮安靜地聽著,心中那份對冬日聚會的期待,如同爐上煨著的姜湯,咕嘟咕嘟地冒著溫暖的氣泡,這是她病中歲月里從未有過的鮮活期盼。
暮色四合,玉笙居內的炭火燃得正旺,暖意熏人。
左輕蕓起身告辭,臨行前殷殷叮囑紅袖:“夜里仔細添炭,若姑娘咳了,就把梨膏用溫水化開……”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回廊深處。
左凌兮獨立門邊,望著姐姐身影消失的方向,晚風拂過,帶著雪后清冽的氣息。她攏了攏身上那件帶來第一縷暖意的水綠大氅,指尖輕輕摩挲著手腕上溫潤的玉鐲。那玉鐲緊貼著肌膚,源源不斷地傳遞著暖意,仿佛將左輕蕓日復一日的關懷與這冬至將近的期待,都牢牢地圈在了她的腕間,暖透了整個寂寥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