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安坐在自己臥室的書桌前,面前攤開的物理習題冊像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灰色海洋。那些復雜的符號和線條組成的電路圖,在她眼中糾纏成令人眩暈的迷宮。
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垂落胸前的發(fā)梢,微微蹙著眉,泄氣地將筆擱下,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一絲熟悉的眩暈感隱隱襲來,她下意識地按了按太陽穴,唇色顯得比平時更淡了些。
“卡殼了?”
一個帶著點慵懶笑意的聲音突兀地在門口響起,嚇得江祈安一激靈。
她猛地回頭。陸之燼不知何時倚在了她敞開的房門框上,手里拿著一罐冰可樂,單手插在校服褲兜里。
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領口微敞,陽光在他利落的短發(fā)上跳躍,沖淡了慣常的痞氣,只留下專注帶來的明亮。
“嗯。”江祈安小聲應道,臉頰有些發(fā)燙,指尖點了點習題冊上一道復雜的電磁感應綜合題,“這里……受力分析完,后面功率轉(zhuǎn)換就亂了。”她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虛軟。
陸之燼走進來,很自然地拉開她旁邊的椅子坐下,冰可樂罐“嗒”一聲放在桌上。
他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唇色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沒說什么,卻從褲兜里摸出一顆綠色包裝的薄荷糖,修長的手指利落地剝開糖紙,直接遞到她唇邊。
“張嘴。”聲音不容置疑。
江祈安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啟唇。清涼微甜的薄荷糖瞬間滑入口中,那股盤旋的眩暈感被清冽的氣息壓了下去。
她含著糖,臉頰更熱了,小聲道:“謝謝……”
陸之燼這才伸出手臂,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精準地落在了江祈安所指的位置。他的小指不經(jīng)意地擦過了她按在書頁邊緣的手背。
那觸感微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氣息,卻像一塊燒紅的炭,瞬間燙得江祈安指尖一縮,心臟也跟著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識地想把手藏起來。
“別動。”
陸之燼的聲音低沉了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意味。
他的指尖沒有移開,反而更清晰地壓在她剛才指出的混亂公式旁,指尖的薄繭帶來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感應電動勢的方向,畫反了。”
他拿起江祈安的筆,在她的草稿紙上快速劃動,筆尖沙沙作響,留下清晰有力的軌跡。“楞次定律,‘阻礙變化’。導體棒向右,磁通量增加,感應電流的磁場必須向左阻礙它增加。感應電流方向,安培定則……”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邏輯嚴密。他一邊講,一邊用筆尖引導著江祈安的視線,偶爾停下,側(cè)頭看她一眼:“懂了沒?”
江祈安努力集中精神,視線追隨著他的筆尖,強迫自己忽略手背上那點揮之不去的微麻觸感,以及他靠近時身上傳來的、混著陽光曬過的清冽皂角氣息。
窗外蟬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空氣里,她身上清淺的茉莉花香似乎也濃郁了些。
陸之燼終于放下筆,向后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行了,這套卷子啃透,競賽基礎題基本能掃平。”
江祈安也合上習題冊,指尖拂過那些被陸之燼圈點勾畫過的地方,心里踏實又悸動。“謝謝你,陸之燼。真的……麻煩你了。”聲音溫軟得像一片羽毛。
“麻煩什么,”陸之燼站起身,順手拿起桌上的可樂罐,“幫你理清了,我自己也過了一遍。”
他走到門口,回頭看她,斜陽將他挺拔的身影拉長,“走了,周一競賽場見,隊友。”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
房門輕輕帶上。江祈安坐在原地,口中薄荷的清冽還未完全散去,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他身上干凈清冽的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茉莉花香。她低頭,看著手背上那點殘留的觸感,某種陌生的、滾燙的種子,悄然埋進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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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市物理競賽(初賽)在三中大禮堂舉行。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輝煌的光芒,臺下黑壓壓一片,興奮的低語匯成巨大的聲浪。賽場氣氛緊張,空氣仿佛凝固,只有窗外間歇的蟬鳴穿透玻璃。
江祈安和陸之燼并肩坐在同一張實驗臺前。復雜的電路圖和儀器讓他們必須緊密配合。江祈安全神貫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長時間的緊張思考讓她感覺眼前有些發(fā)花,熟悉的眩暈感再次襲來,握著筆的手指微微發(fā)涼。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忽然伸到她面前,掌心靜靜躺著一顆熟悉的綠色薄荷糖。陸之燼的目光依舊專注在儀器上,聲音壓得很低:“含著。”
江祈安心中一暖,迅速拿起糖塞進嘴里。
清涼感驅(qū)散了不適,她定了定神,重新投入戰(zhàn)斗。兩人配合默契,陸之燼主導思路和關鍵操作,江祈安則心細如發(fā)地處理數(shù)據(jù)和細節(jié),偶爾輕聲提出關鍵修正點。當最后一個數(shù)據(jù)完美錄入,提交完成的提示音響起,兩人幾乎同時松了口氣,對視一眼,眼中都有默契的笑意和釋然。
頒獎典禮緊接著在禮堂舉行。
“下面,宣布本屆市物理競賽(初賽)團隊特等獎獲得者——”主持人洪亮的聲音壓下嘈雜。
“三中,陸之燼、江祈安!”
名字落下的瞬間,禮堂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和尖叫。
“陸之燼!江祈安!”“太強了!強強聯(lián)合!”聚光燈打亮。陸之燼和江祈安穿著白色校服襯衫,在光芒和喧囂中一同從容上臺。
陸之燼從頒獎嘉賓手中接過熠熠生輝的水晶獎杯,江祈安則接過一枚象征榮譽的金牌。主持人笑著遞過話筒給陸之燼:“恭喜二位!配合天衣無縫拿下特等獎!作為隊長,陸之燼同學有什么想說的嗎?”
陸之燼接過話筒,目光隨意掃過臺下。他的視線,精準地穿越人影和燈光,落在了側(cè)前方——周予淮坐在那里,臉上溫和的笑意徹底凍結(jié),眼神陰沉得可怕。當陸之燼的目光鎖定時,周予淮嘴角極其緩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陸之燼對著話筒,聲音清晰坦蕩:“謝謝。”他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江祈安,眼底漾開毫不掩飾的欣賞和笑意,嘴角勾起清晰的弧度,“這個第一,是我們團隊的榮譽。”
話音未落,他竟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伸手將自己手中的水晶獎杯,穩(wěn)穩(wěn)放進了江祈安懷里。
同時,另一只手繞到她頸后,將系著藍色緞帶、沉甸甸的金色獎牌,帶著他指尖的溫度和一絲薄汗的微潮,輕輕掛在了她纖細的鎖骨上。
冰涼的金屬觸感貼上皮膚,沉甸甸的獎杯落入懷中,江祈安渾身一顫,猛地抬頭,正對上陸之燼近在咫尺、盛滿笑意的眼睛。
“軍功章有你一半。”他的聲音不高,只落入她耳中,帶著理所當然的親昵和肯定,“收好。”
世界在江祈安眼前旋轉(zhuǎn)模糊。
唯有脖子上沉甸甸的獎牌、懷中的獎杯,以及他指腹掠過頸后皮膚留下的灼熱,真實如烙印。
臺下,周予淮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陷掌心,鏡片后的眼睛淬滿了毒液。林妍湊近他,聲音又輕又冷,帶著惡意:“嘖,看我們祈安,臉紅的……陸之燼這‘軍功章’分得真大方。當初要是答應跟你組隊……”
周予淮沒有回答,死死盯著臺上,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
***
午休結(jié)束鈴聲響起。熾熱的陽光炙烤著教學樓外墻。
江祈安和許枳沖回教室。下午第一節(jié)枯燥的語文課,江祈安突然有些心神不寧。課間喧囂中,江祈安離開座位片刻,回來時習慣性地去拿抽屜里的物理習題冊。
指尖觸到的,卻是破碎的觸感。
她心下一沉,猛地將書抽出。
嶄新的習題冊,封面被硬生生撕扯成碎片,內(nèi)頁被撕得粉碎,像一團骯臟的雪花。
殘破的書頁上,幾道刺目的、用紅筆劃出的巨大叉號,猙獰穿透紙片,如同淋漓的鮮血。一張紙條夾在碎片中,上面是熟悉的、帶著扭曲恨意的字跡:“選他,后悔嗎?”
血液涌向頭頂又凍結(jié)成冰。
江祈安僵在原地,渾身發(fā)冷,手指死死攥著碎片。教室的嘈雜瞬間拉遠。窗外槐樹的濃蔭投在課桌一角,蟬鳴聒噪得刺耳。
斜后方座位上,周予淮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文具盒。他感受到江祈安的目光,緩緩抬頭,精準對上她的視線。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鏡片后的眼睛深不見底。嘴角,極其緩慢、清晰地向上勾起。他抬起手,指尖優(yōu)雅地、慢動作般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
鏡片反射出刺目陽光,晃了江祈安的眼睛。
無聲的惡意,粘稠冰冷,瞬間浸透全身。憤怒、委屈、恐懼堵在喉嚨。
許枳跑過來,看到碎片驚叫:“誰干的?!”同學們圍攏過來,竊竊私語。
江祈安猛地低頭,將碎片連同那張紙條緊緊按在胸口,推開人群沖出了教室。
靠在被曬得發(fā)燙的墻壁上,眼淚洶涌而出。那猙獰的紅叉,紙條上的字,周予淮推眼鏡的動作,像冰冷的錐子扎在心上。她靠著墻滑坐到地上,把臉埋進膝蓋,肩膀無聲地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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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鈴聲響起。人流涌出教學樓。夕陽橘紅,暑氣未散,空氣悶熱。
江祈安收拾書包動作緩慢。習題冊碎片用舊報紙包著塞在書包底層,像一塊寒冰。許枳陪著她,低聲咒罵。
兩人走出教學樓,即將匯入主干道人潮時,江祈安瞥見周予淮的身影一閃,走進了通往廢棄操場和鍋爐房的僻靜小巷。
強烈的不安攫住她。“枳枳,我東西落教室了!你先去校門口等我!”她迅速把書包塞給許枳,轉(zhuǎn)身逆著人流,飛快跑向后門方向。
“安安!你去哪?!”許枳抱著兩個書包急喊。江祈安已消失在拐角。許枳焦急掃視,看到陸之燼正和籃球好友從被曬得發(fā)燙的籃球場走來。
“燼哥!陸之燼!”她沖過去,帶著哭腔,“快去后門廢鍋爐房那邊的小巷!安安追著周予淮過去了!出事了!”
陸之燼笑容瞬間凍結(jié),眼神銳利如刀:“哪條?!”
“就舊操場后面!”許枳急得快哭。
陸之燼一把奪過江祈安的書包,像被激怒的獵豹,猛地推開擋路同學,朝著后門狂奔!身影在人流中撕開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