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警校操場,像一個巨大的蒸籠。
塑膠跑道蒸騰起扭曲的熱浪,空氣粘稠得仿佛凝固的琥珀。橄欖綠的新生方陣整齊肅立,汗水順著年輕的臉頰滑落,洇濕了嶄新的肩章。
江祈安站在觀禮區的邊緣,指尖緊緊捏著那張燙金請柬,薄薄的卡片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
她剛結束高考,錄取通知書安靜地躺在書桌抽屜里——國內頂尖的醫學院,她曾無數次幻想過和陸之燼分享這個好消息的場景,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奮斗。
可此刻,那張通知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慌。
。出國的手續,已經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悄然辦妥。牛津的通知書冰冷地躺在父親書房的保險柜里,成為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下面,請新生代表,陸之燼同學,帶領全體學員宣誓!”擴音器里的聲音穿透熱浪。
江祈安的心猛地一跳。
陸之燼的身影出現在主席臺前。
他穿著筆挺的夏季常服,橄欖綠的短袖襯衫勾勒出訓練后愈發挺拔堅實的肩背線條。陽光落在他新剃的鬢角上,閃著青色的微光。
他走到麥克風前,目光如炬,掃過全場。
當那雙深邃的眼睛,隔著黑壓壓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她時,江祈安感覺呼吸都停滯了。
他微微頓了一下,眼底深處仿佛有星辰驟然點亮,那是一種無聲的確認和宣告——看,我做到了,就在這里,離你更近的地方。
“我志愿成為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他的聲音清朗、堅定,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卻又沉淀著超越年齡的力量,在灼熱的操場上空回蕩,字字鏗鏘,砸在江祈安心上,激起一陣陣鈍痛。
“我保證忠于中國,忠于祖國,忠于人民,忠于法律……”他宣誓的聲音洪亮,目光卻始終牢牢鎖在她身上,仿佛那誓言不僅是面向警徽,更是對她許下的無聲諾言。
江祈安用力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
她不能哭,至少現在不能。她強迫自己揚起一個微笑,遠遠地,對他用力點了點頭。
陸之燼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瞬間的光彩,比七月的驕陽更灼目。
典禮結束的哨聲尖銳地劃破空氣。橄欖綠的人潮開始涌動。
陸之燼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朝著她的方向大步奔來,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緊貼在飽滿的額頭上,整個人像一團蓬勃燃燒的火焰,帶著盛夏的熱度和新生的意氣風發。
“祈安!”他沖到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急切和狂喜,掌心滾燙,汗津津的,“看到了嗎?我一直在看你!站得那么遠,熱不熱?”他語速飛快,眼底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喜悅和關切,像要把這一個月的封閉訓練里積攢的所有話語都倒出來,“這破天氣!走,帶你去吃冰!我知道新開一家……”
“陸之燼。”江祈安打斷他,聲音有些發飄。
她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個用深藍色絲絨布仔細包裹的小盒子,遞到他面前。盒子很輕,卻像有千斤重。“給你的……入學禮物。”
陸之燼眼睛一亮,笑容更加燦爛:“是什么?你改裝的升級版?”他迫不及待地解開絲絨布,打開盒子。里面靜靜躺著的,正是她熬了無數個夜,反復調試、優化、甚至偷偷請教了舅舅實驗室工程師的那個微型動態血糖監測儀。
外殼是磨砂質感的深空灰,邊緣鑲嵌著極細的銀色金屬線條,精致得如同藝術品。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掌心,指尖劃過冰涼的金屬外殼,眼中滿是驚嘆和毫不掩飾的珍視:“太棒了!信號接收器改進了?電池續航呢?你怎么做到的?”
“加了微型太陽能輔助充電板,戶外應急時能用。”江祈安輕聲解釋,目光貪婪地描摹著他此刻生動的眉眼,想將這份鮮活永遠刻進腦海,“以后……出任務,別太拼命。記得按時……監測。”最后兩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
“放心!”陸之燼寶貝似的把監測儀放回盒子,妥帖地收進常服胸前的口袋,緊貼著心臟的位置。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江祈安瞬間窒息的舉動——他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感,抬手,解下了自己胸前那枚嶄新的、象征著預備警官身份的銀色警徽。
小小的徽章在烈日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帶著他滾燙的體溫。
他拉過江祈安的手,不容拒絕地將那枚警徽放進她微微汗濕的掌心。金屬的棱角硌著皮膚,灼熱感一直燙到心底。
“幫我保管好它。”他凝視著她的眼睛,目光灼熱而專注,像要將她整個人吸進去,“江祈安,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之一。等我正式授銜那天,我要你親手為我戴上。”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承諾,字字敲在她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陽光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在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投下小片陰影,那眼神里的希冀和信任,純粹得如同水晶,也脆弱得如同水晶。
江祈安猛地低下頭,死死攥緊了那枚滾燙的警徽。
徽章尖銳的邊角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才勉強逼退了洶涌而上的淚意。她甚至能感覺到徽章背面,他名字拼音的凸起烙印在皮膚上的觸感。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只能用力地、用力地點頭,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操場上的喧囂、七月的蟬鳴、蒸騰的熱浪,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她和他之間,只剩下掌心那枚小小的、沉甸甸的徽章,和那份即將被徹底碾碎的承諾,在無聲地燃燒。